入夜,乌云密布,月星暗淡。
裴玄清独自在偏殿守灵。
寒山寺的主持知道是裴家停灵,特意辟出来后殿中最宽阔亮堂的一间偏殿,僧人们在大殿穹顶之上新换了三支盘香,将偏殿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在四处偏角各放置了一盏青铜鎏金的花枝灯,错落的枝条齐齐点燃,花树银花一般霞光璀璨,将偏殿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昭示了寒山寺上下对此次裴家停灵的重视。
裴玄清跪在棺椁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听着隔壁法师们诵经。
父亲想在姨娘死后给她正妻的名分。
但是裴玄清知道,他这样做更多是为了自己,趁着祖母对三房有愧,给他嫡子的身份。
裴玄清知道这辈子三爷都没真正爱过姨娘。
所以他拒绝了。
姨娘被裴家困了一辈子,若能转世投胎,换种活法吧,至少不要再落到裴家,孤苦一世。
裴玄清望着盆中一张张黄纸被火舌卷住烧成灰烬,渐渐地又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慢慢掐住他的咽喉。
他没有母亲了。
裴玄清痛苦地以手撑地,身子越躬越低,就在他窒息得快要倒地之时,一只轻柔的手落在他的背上。
裴玄清陡然清醒过来。
他回头。
兰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跪在他身边,替他顺着背。
她身旁放着一把带着水珠的油纸伞,肩上也沾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外面下起了小雨。
裴玄清避开了她的手,淡淡道:“我无事。”
裴玄清一时无话,兰时也没说话。
殿中很静,只有隐隐的雨声和佛音透过门缝传来。
庄严又宁静。
“她曾经对我很好。”裴玄清说。
兰时闻声转过头。
裴玄清凌厉的侧脸被满室煌煌灯火映得镀了一层浅淡的金光,浓长而卷密的眼睫自然垂下,眼睑上落下大片阴影,英挺而秀气的鼻梁下两瓣薄唇微微张开,仿佛在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开口。
他是个好看的人。
兰时想起王嬷嬷的话。
大公子生下来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舒姨娘也曾经疼过他,爱过他。国公夫人给他做法事的时候,大公子疼得整夜啼哭,舒姨娘彻夜不眠地抱着他哄,不停地哄。
西跨院的灯啊,整夜都是亮的。
庞道姑说他是恶鬼转世,舒姨娘害怕极了,但还是紧紧搂着他安慰,死都不肯放手。
只是后来,三爷信里的怒斥责怪,裴玄清始终不见好转的病情,渐渐把她压垮了。她开始憎恨,恼怒,羞愧,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想不起自己也曾经是个宠爱孩子的母亲。
王嬷嬷还说裴三爷从未爱过舒姨娘。
三爷年轻时在家中过得不甚如意。
身在武将之家却想科举入仕,在文武对峙的时代,自然遭到全族人口诛笔伐。
那时舒姨娘还只是对三爷怀有爱慕之心的一个不起眼侍婢。
憨厚老实,唯唯诺诺。
三爷烦闷之时,没人说话,时常对着舒姨娘倾诉。
时间久了,舒姨娘产生了错觉。
觉得自己在三爷心中是不同的。
三爷对她有情,但是碍于身份低微,不能表露。
于是有一日趁着三爷醉酒,舒姨娘给三爷下了药,怀上了裴玄清。
三爷虽然生气,但他是个品性端方的君子,为了舒姨娘,也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跪在老夫人面前求她给舒姨娘一个名分,正妻之位而不是一个妾室。
那时候孙氏刚进门,老夫人如鲠在喉,而舒姨娘比之更加不堪,当然不允,甚至以家法处置三爷。
三爷倔强不肯屈服。
谁知舒姨娘自作聪明地跑到老夫人面前哭诉自己身份低微,不要名分,只要能陪在三爷身边,宁愿做个通房。
老夫人见她如此自贬,冷笑此女上不得台面。
三爷也顿感失望,离家读书,一走就是几年。
后来三爷回京参加朝廷会试,裴玄清已是聪明伶俐,唇红齿白的可爱孩童,三爷心中喜爱,与舒姨娘关系有所缓和,也是在那一年舒姨娘怀上了裴媛,有了妾室的名分。
但是舒姨娘那几年因裴玄清恶鬼的名声,性情变得暴戾刻薄,时常打骂虐待下人,裴三爷忍无可忍,几次为了院中受虐的婢女与舒姨娘争吵。
一次舒姨娘受孙氏挑拨,以为身边婢女勾引三爷,暗中将她打死。三爷惊怒交加,两人关系更加不睦,去了北城八年未回。
即使后来舒姨娘洗心革面,情淡,终究是情淡。
裴玄清抬手朝火盆中扔了几张纸钱,兰时垂头,神情落寞道:“对不起,都怪我。若不是我自作主张去拿碳,就不会激怒孙氏,也不会一步步造成今日这般...害死姨娘。孙远淮说得对,我算个什么,竟然不自量力地想替您争。”
裴玄清手一顿,声音轻得像在叹息:“兰时,我知道你做这些从来不是想替我出头与孙氏抗衡,你只是想让我过得好些,像寻常人那般,房里没有乱七八糟的符咒,不会被人当成恶鬼,想读书时有灯,天冷时有碳。只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对我来说太难了。”
“是我决定跟着国公爷去巡营,也是我决定接受陛下授官,没有任何人逼我,所以不关你的事。”
兰时低着头,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裴玄清回头看她,蓦地笑了笑:“反而我要谢谢你救了我。”
“是三爷救了你。”
“不是的。”裴玄清收回视线,“那日我本想杀了孙氏,但是剑锋落下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你苦苦哀求我的样子。小槐院里,我没能阻止那场鞭刑。猎场也来晚了一步,累你受伤。我答应过会护住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言。这次,我不想再失言了。”
兰时望着那张如玉般华贵而清冷的侧脸,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老夫人会将你逐出裴家,所以在荣华院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嗯。”
“那你会恨她吗?”
裴玄清身子微微一僵,答道:“祖母身后是整个裴家,而我只有一人。”
就因为老夫人有太多人要眷顾,所以保全全族就成了理所当然。
就好像裴玄清天资绝伦,裴孟平庸无能,所以大爷理所当然地心有偏向。裴玄清刚毅不屈,老夫人就觉得即使他离开裴家,也能活得很好。连三爷也知道裴玄清忠信,所以轻轻放过孙氏。
他从不叫苦喊累,所以裴家的人都觉得他不应该会苦,也不应该会累。庸中佼佼肩抗道义,反而成了他人随心所欲的垫脚石!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私心,选择牺牲你,这样不公平。”兰时道。
“兰时”裴玄清轻声唤她,“从我放过孙氏那刻起,公道已不在我手中。既然这样,争与不争又有何用,姨娘也不会活过来了。”
兰时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时候心性过于坚毅也不是个好事,想哭不能哭,想笑不能笑,还要成为别人眼中无所不能,无情无欲,高高在上的神佛。
“我只希望你疼的时候说疼,痛的时候呼痛,不要委屈自己,对自己好些,再好些。”
殿中灯火煌煌,佛香缭绕。
裴玄清不想兰时再为他担心,朝她笑了笑,似哄似安慰道:“好!我听你的。”
殿旁的佛音戛然而止,风雨之声更甚。
裴三爷立在门外听了许久,不觉眼眶渐湿。他强忍下心中伤感,抬手拭去眼角泪水,缓缓走入大殿。
兰时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三爷来了,知道他定与裴玄清有话要说,自己不便多留,恭敬地行了一礼后,告退了。
裴三爷目送兰时离开,转身欲朝裴玄清走近,朝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
裴玄清站得端直,朝他拱手拜礼,神情恭敬,礼仪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但是眼神冰冷。
裴三爷的脚步便被这冰冷的眼神生生逼停。
这些时日,裴玄清一直就这样看着他,疏离而冷漠,像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起先裴三爷心怀愧疚,觉得是自己这个父亲失责,长年将他丢在裴家,让他受尽苦楚。裴玄清心中有怨有恨,所以这般。
后来见他在葬礼上,对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哪怕是舒姨娘的棺椁,依旧是一脸冷清模样,又觉得裴玄清生性无情。
现在裴三爷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
裴玄清对着兰时,柔情又怜惜,甚至小心翼翼地不愿她有一丝不如意。
他不是无情,只是那些人都不是对他真心的兰时。
裴三爷想起兰时的话更觉羞愧,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对裴玄清的了解,甚至不如一个相处不过月余的丫头。
“你可是对她有情?你要是喜欢,我...”裴三爷急于为儿子做些什么,以作弥补。
“没有!”裴玄清打断,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他太了解祖母。
裴家因为孙氏和舒姨娘差点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祖母在他的婚事上一定万般谨慎,替他择选端方贤淑的高门贵女为妻。若是被祖母知道他对兰时的心意,只怕兰时会成为下一个舒姨娘,更有甚者,性命不保。
兰时是那么美好,她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人,她的自爱自尊也不会允许自己做个妾室。而他如今只是一介仰人鼻息的白身,拿什么庇护她。只有等到手握权柄,拥有凌驾于祖母之上的权势,裴家无人敢再掣肘。
到那时,他才敢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给她。
在此之前,他绝不能让兰时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我曾在孙氏手中救过她,是个忠心的奴婢。”
裴三爷心有疑惑,还是点点头,按下不说。
裴玄清又道:“父亲,此番她忠心救主,我想回报一二。”
“你说。”裴三爷就怕裴玄清没有所求。
“兰时父亲嗜赌成性,宠妾灭妻,卖女求荣,是个卑鄙小人,其母柳氏深受其苦。烦请父亲以官身相诱,让他写下和离书。”
“这...”拆人姻缘的事,裴三爷有些下不去手。
裴玄清冷冷道:“不合适的姻缘再走下去就是祸害,父亲不是最清楚吗。”
裴三爷迥然,甚至从裴玄清的话里听出了教训之意,不禁汗流浃背,汗颜道:“是是,你说得对。为父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