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将叶长志撞倒在地,骑在他身上乱抓乱咬:“想赶老娘走!你休想!姓叶的我告诉你,你买了我回来就别想甩掉我!要么你做官,我做官夫人!要么我一纸状书告到衙门,咱们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过!”
叶长志脸上被抓得鲜血横流,嘴里呀呀乱叫,一怒之下又将春娘压在身下,挥着拳头狠揍:“你这个贱妇!”
兰时前世见多了皮笑肉不笑的阴谋诡计,早已习惯手不刃血地借刀杀人,像叶长志和春娘这般一言不合,明火执仗地拿刀子互捅,撒泼打滚,她真是...自愧技不如人,拉不下这个脸。
一时又感慨这二人脾气秉性才像一对真公婆,柳氏活脱脱误入沼林的清纯小鹿一般,出现得太不合时宜。
兰时眼珠子仿若粘在二人翻滚打闹的身上,一会儿为春娘摇旗呐喊,一会儿给叶长志加油助威,盼着这二人难解难分一辈子不撒手。她正看得入迷,忽觉腕上一紧,垂头,隔着厚重的绒毛大氅,裴玄清将她的手握住,一边朝外走,一边道:“长辈斗殴,小孩不宜看。”
兰时跟着他朝外走,视线始终落在那只握着自己腕上的手上。
前世无数凄风苦雨的寒夜,裴玄清旧伤复发,痛苦地蜷缩在榻上,她都想去握住他的手。
可她是游荡在世间的一只阴暗的“鬼”,而他是光明磊落的人。
隔着生死黄泉,她始终无法触碰到他。
如今被他握着,兰时终于有了一丝□□相触的实感。他常握刀剑,手心粗粝和暖,像泡在温泉水中的墙壁。兰时冰冷的手腕在他掌中摩擦着,心口都变得灼热起来。
她抬头,望见挡在自己身前那道高大挺拔的脊背,好似又回到初见的那一夜,花路小径,她被寒风呛了肺,裴玄清不动声色地挡在自己身前,好似一道坚固的城墙,将肆无忌惮地寒风挡在身后。
前世那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般的温情,此刻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后街那座小院依旧鸡飞狗跳。
云同一直追至院门,望着眼前的那道门槛,忽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直愣愣地看着狭巷中渐行渐远的一对璧人,情绪纷杂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宣之于口。
谢三娘见状上前,拍了拍云同的肩膀,叹了口气:“别想了!鸡窝揣不住金凤凰,兰时花容月貌,聪慧卓识,又坚毅豁达,本非泛泛之辈。从前是娘不好,见她家落难,起了歪心思,也叫你生了妄念。”
云同没出声。
雪天未曾伴过晴日。
可是云同看到那两道身影,觉得苍穹之上好像洒下了漫天赤红岩浆,既耀眼又灼热,硬生生地将二人骨血烧得交融,再也无法分开。
他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转头含泪笑道:“娘,我早就不想了。您看他们走在一起,多相配。”
谢三娘欣慰的点点头:“忘了就好!”
谢三娘说完睨了眼还在互骂扭打的春娘和叶长志,转头走向柳氏,似责难似焦急道:“你说你,怎么就能当众打兰时呢!”
柳氏木讷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叶长志,嗫嚅道:“是啊,我竟然为了这么个人...打了兰时...”
“我知道,你是为了兰时好!但她现在是裴家的人了,就跟嫁出去的女儿一样,叶长志好与坏都拖累不到她。她都是为了你,才不顾名声顶撞叶长志!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柳氏人虽然迟钝,但是兰时回头时,她分明从那双平静地眼眸中看到了失望和伤痛。
她早就后悔了!
柳氏惶恐地双手发颤。
可是兰时走了,再未回头看她一眼。
她好像失去这个女儿了。
**
翌日,裴玄清生辰,小槐院里比往常要热闹许多。
秋彤也回来了,指挥着小星儿,小豆子挂灯笼,洒扫厅房,准备食盒菜馔,为庆生做着准备。见到兰时,秋彤起初还有些忐忑,后来看见她脸上红肿落伤,暴跳如雷,直嚷着哪个杀千刀的伤了她,她要打回去。
得知是柳氏打的,秋彤又噎住,抽着嘴角,哆嗦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去找柳氏,还是先赔礼道歉。
兰时由着她折腾半晌,忽地笑了。
秋彤也跟着笑了。
那些龃龉好像也在笑声中消散了。
但是这笑容落在云溪眼中,成了强颜欢笑。
为了转移兰时的注意力,云溪拉着她一起去大厨房做长寿面,趁着间隙不停给她喂吃的,讲笑话,端茶倒水,一口一个“姐姐孝顺”,“姐姐的心,柳婶婶肯定会懂的”。
自古以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前世兰时在深宫中讨生活,自然要努力学习怎么做一个祸害。
谁要是夸她一句,“娘子真好”,“娘子心善”,简直是在咒她早死。
后来她心善了一回,果真死了。
魂魄在战场上游荡数十年,才发现死亡也有千种。
宫里的死亡只是尔虞我诈后愿赌服输的结果。
而战场的死亡,不是结果,甚至没有过程,那是触及人类底线,类似禽兽的残忍厮杀,令人恐怖的绝望。
所以现在听见云溪夸她心善,除了些许膈应,兰时心中并无太波澜。
她一边揉着面,一边想,不知道舒姨娘有没有给裴玄清做上一碗长寿面。
今日不止小槐院热闹,连西跨院的那位姨娘也像是脑袋开了天光,忽然想起今日是裴玄清的生辰。他们前脚刚踏入裴府大门,后脚疏柳就将裴玄清请走了,称舒姨娘准备了宴席,请公子过去。
自从那日因为薪碳的事,舒姨娘在小槐院闹了一场,回去就病了。
小星儿去西跨院送东西回来,说舒姨娘如今老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妪,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鬓边的头发也白了不少,躺在床上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都看不清人,只浮在虚空处。
兰时觉得这不是个好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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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姨娘等了很久,青白的脸上虚汗淋淋,不免有些焦躁。
她病得太久,现在只是强撑。
裴玄清进来时,她先看向了裴玄清身后的疏柳。
疏柳朝她打了个手势。
舒姨娘这才强扯起嘴角,憋出了难看的笑:“坐。”
裴玄清依言坐了。
桌上菜馔很丰盛,唯独没有长寿面。
裴玄清没有说话。
气氛冷了下来。
舒姨娘见他冷脸,心中不悦,还是忍耐着给他倒了一杯酒:“听说圣上昨日封你做了官。”
裴玄清抬眸。
舒姨娘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避开了裴玄清视线,柔声道:“大好的日子,你怎么把媛儿关入祠堂罚跪,还打了她三十手板。”
“姨娘觉得应该怎么罚她?”
舒姨娘愣住了,语气急了起来,有些气喘:“这点小事,做什么非要罚她!她是名门贵女,娇贵矜持,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裴玄清神情严厉:“这么说姨娘也知道裴媛做了什么,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罚她。今日罚她,也是为了以后不让她犯更大的错。此事无改,姨娘不必多言。”
舒姨娘怒不可揭,起身就想怒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转头见疏柳拼命地朝她摇头,一双眼珠子差点眨掉出来。她顿住,叹了口气,强压下心中厌恶,逼着自己坐回去,语气虽还是柔和,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毫无温度:“依你所言。”
“孟儿迟早要封世子的,将来国公爷百年,他就是下一任裴国公。你们是亲兄弟,你做官也好,将来定要好好帮衬孟儿。”
孟儿...
裴玄清眼睫轻颤,这样亲昵地称呼,舒姨娘好像从未这样唤过他。
舒姨娘见他又不说话,语气也强硬起来:“明日你入宫,就去圣上面前求一求。”
“求什么?”
舒姨娘气的拍桌:“当然是替孟儿求世子之位,最好再恩荫授官。你如今是龙骧卫指挥佥事,孟儿的官只能比你高,不能比你低,免得惹人笑话!”
裴玄清双眸似被风雪浸染,说道:“姨娘,我不能这样做。”
舒姨娘从未被裴玄清反驳过,在她的心中,裴玄清出生不详,只会为家中带来灾祸,他就应该任打任骂,最好关在庙里一辈子不出来,或许...
舒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才是应该死的那个。
她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孽障...
她的一切苦难都是因为这个不该出生的儿子!
舒姨娘急喘了口气,怒急攻心,拿起桌上的酒壶朝裴玄清砸了过去。
酒壶壶盖撞开,里头的酒水顷刻泼洒在裴玄清胸口大氅上,氤氲出一大滩水渍,随后壶身和壶盖摔在青石砖上,“哐当”一声脆响,圆圆的盖子直直从桌下滚到房门撞到门槛才堪堪停了下来,发出一连串的尖厉摩擦声。
屋中气氛一窒。
裴玄清缓缓站起身,问道:“姨娘还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吗?”
他提脚踏出了房门,走至院中,依旧听见舒姨娘幽咽的哭声,时不时夹杂着一丝委屈的怒骂:“我不就是忘了他生辰吗?给我甩什么脸子!”
“一个生辰而已,过不过有什么打紧!”
“孟儿的事才是正事...”
裴玄清抬头,穹顶之上,雪花纷飞。
兰时说过,大雪天是个好日子。
他应该要开心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