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二下马,上前扶起任深。
“任头!这小子箭法了得!”
“要不,咱们一齐冲上去!就是得死几个兄弟!”
任深咬牙。
他能不知道此人箭法卓绝吗!
第一箭,他刻意放轻力道,意在打落他的兵刃。第二箭竟然一箭将人贯入江中,可见此人不仅箭法高超,臂力也相当惊人。
要在他的箭术下活下来,只怕...
任深转头,双眼微眯,看向兰时。
忽然耳边风声乍起,一支箭矢直直钉入他的脚下。
任深一骇。
紧接着又是两箭,分别钉在了他的左右两边,好似竖起了一道藩篱,警告他莫要乱动。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缓缓滴下。
任深握紧手指,睨向裴玄清马鞍旁悬挂的箭筒。
箭总有射完的时候,要不然就拉几个垫背的,骗他射完箭,再剁了他的头。
任深心里的主意刚冒了个头,就见马上之人拍了拍身侧长剑。
他娘的!
任深忍不住飙了句脏话!
莫不是个拔了舌的厉鬼不成!
他要挟持小女娘,他知道!他拉几个垫背的激他射箭,他也知道!
裴裴玄清见任深神情惊疑不定,再次搭箭上弦:“放了她!”
任深眼角抽跳。
“阁下这么好的身手,何必藏头露尾!”
裴玄清神色淡淡,冷肃道:“鄙人姓裴!”
吕二一惊,上前拉了拉任深的袖口,凑上前说道:“他...他姓裴,十七八岁,长的俊俏,箭法又如此了得,难不成是那个人!那可杀不得!齐王殿下他...”
任深眸中冰冷的视线射向吕二。
裴玄清!
裴家大郎!
任深咬了咬后槽牙,蓦地一笑,朝他拱拱手:“大水冲了龙王庙,在下不知这小娘子竟是裴大公子的人!裴大公子要杀人,着人来深水巷说一声就行,何必绕这么个大弯!”
裴玄清眉目沉沉,声音又冷了几分:“放人!”
裴玄清不接话,任深试探不出他的意思。
但再这样耗下去两边打起来,结下仇,只怕齐王不会放过他,索性抬手让身后的帮众让出一条道来。
兰时朝前走了几步,停在云同身边,小声求道:“公子,他...”
“过来!”裴裴玄清冷声打断。
“哦!”兰时期期艾艾走到马旁。
风雪交加的雪夜里,裴玄清侧脸冷硬。
兰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她动了动唇角,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认错,就见裴玄清迅速俯身,伸出长臂将她圈在怀中。兰时只觉得身子一轻,身子凌空而起,紧接着落到马鞍上,贴到了他的胸前。
兰时抬眸,紧绷的下颌,薄唇,挺直的鼻梁,上挑的眼角,从她的视线看去,冷厉得有些不近人情。
她有些胆怯,将话吞进了肚里。
“把他送回去!”
裴玄清冷冷留下四个字,扯动缰绳,马蹄飒飒朝京城狂奔,身后的一众人渐渐远成了一道道模糊的黑影。
兰时侧坐在裴裴玄清身前,耳边寒风呼啸,眼睛也被飞扑而来的风雪迷的睁不开,只得紧紧蜷缩在他的臂弯中,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
他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用力撞着胸口,也撞进兰时的耳朵中。
他是不是生气了?
兰时紧张地伸手,将他的衣襟紧紧拽在手中,害怕他盛怒之下,将自己扔下去。
裴玄清倒是没将她扔下去。
只是一路疾驰到广济钱庄,马蹄将将停住,裴玄清便伸手握住兰时的手腕,将她冻红的小手从衣襟上扒下来,翻身下马,进了钱庄,从头到尾没看过她一眼。
门口侍立的小厮提着风灯,过来伸手扶她。
兰时窘迫地扯了扯嘴角,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贴着马鞍,慢慢滑了下来,姿势实在谈不上雅观。
进了后院,那小厮直接将她带进右边厢房中。
裴玄清负手而立,手中还握着牛皮小鞭,听见进门的窸窣脚步声,转身就想斥责几句。可错眼看见她脖颈上早已凝固发紫的伤口,再见她瑟缩地站在门口,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那些话就说不出来了,只抿紧了唇,朝店铺伙计扬了扬下巴:“拿药!”
说完,他拂袖坐在圈椅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兰时,眼神却不像之前那般犀利。
兰时悻悻地挪到裴玄清跟前,小声道:“公子...”
“你不是想救人,你想利用她!”
兰时惊讶抬头,撞见一道冰冷而锐利的视线。
就像雪夜中,射向她的那柄长刀。
兰时不想再隐瞒:“我利用秀儿,也救了她。她不欠我的,我也不欠她的,难道不好吗?庞道姑对公子不利,我迟早会杀了她!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没了庞道姑,还会有李道姑,张道姑,不如加以利用,让大夫人放松对你的钳制。”
利用,利用...面前小女娘明明眉目温顺可怜,稚弱无辜,口口声声全是利用。
“你!”裴玄清一向冷静自持,却忍不住动了怒,小娘子的下巴也针锋相对地抬了起来,害怕极了,却死命倔强挺着。
裴玄清望向那双死死拽着裙摆的手,怔怔出神。
孙远淮躲在门外的廊柱后,兴奋地搓手:“翻脸了!要翻脸了!裴玄清看着温吞,其实最不喜欢别人与他对着干。”
身旁的青山双手环着剑,摇摇头:“未必!”
“这女娘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玄清还能容得下她?”孙远淮白了他一眼。
青山再次摇了摇头:“未必吧!”
门外的风雪灌入房中,兰时吹的打了个哆嗦。裴玄清目光渐渐软了下来,声音依旧很冷:“你的手不该沾血,尤其是为了王阿四和庞道姑那种卑劣之人。”
裴玄清没有责备她。
兰时前世在深宫呆久了,极会看人脸色,直觉告诉她,裴玄清没有刚刚这么生气了,她赶紧认错道:“公子,我知道错了。”
“错在何处?”
兰时:“...”
她咬了咬唇,认真检讨:“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任深是个心思深沉之人,秀儿秉性柔弱胆小,很容易被他瞧出了破绽,我应该自己去!如果再来一次,我...”
裴玄清气得失笑,捏紧了皮鞭:“你还想有下次?”
兰时不再说话,只是不解地看着他,无声地质问:“自己想助他摆脱困境,究竟有什么错?”
裴玄清看着她失了血色的双唇,目光游移到她脖颈上殷红的伤口上,叹了口气,用皮鞭指了指身边的圈椅。
兰时沉默坐了。
“今晚我若没去,你就死了。”
霎时,兰时面色惨白如纸。
“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我!但是我不需要,也不值得!你不觉得自己好心的...过了么...”
兰时猛的抬眸:“可我只是想帮你...”
裴玄清拧眉,声音越来越凌厉:“哪怕去死?觉得自己是什么盖世英雄,想拯救我这个被族人抛弃践踏的卑贱之人!”
“你说你只是在算计,利用,可你却忘了给自己留下后路。”
兰时摇摇头:“不是的,我这个人最是惜命,我只是这次没想周全...”
“你究竟...”裴玄清一下子泄了气,无力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兰时忽然噎住,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喘不过气。
那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兰时心中酸楚喷薄而出,鼻尖渐红。
今生问不了前世。
她永远问不出的一句话,成了折磨她一世的心魔。
她死了...
已经死了啊!
为了一具肮脏腐烂的尸体,裴玄清于风雪之夜,奔驰千里策马回京。
兰时记得他蜷缩在塌上,被骨痛折磨的彻夜难寐,冷汗淋漓,牙齿咬破舌头也浑然不觉。
随侍在旁的大夫满目颓丧:“大人的腿在西北就落下寒疾,需得小心呵护。但是大人不听劝阻,千里奔驰回京,这腿...药石难治啊。”
孙远淮劝他,急流勇退,到温暖的南地养伤。
裴玄清浑噩抬眸,被疼痛折磨的眼神空空荡荡,声音虚浮无力:“没有...替她报仇,我哪里也不去。”
他无视皇帝三次下诏回军,强撑着病躯将王朗打退到新谷。
王朗派使者和谈。
王朗的残兵撑不了多久,裴玄清的身体也快撑不下去了。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夜,使者带来了王朗的书信,只要裴玄清交出她的棺椁,便会退兵西北,自逐蛮夷之地。
多可笑啊,王朗一箭将她射死墙头,死后又来讨要她的棺椁。
中军大帐,帐帘大开,烛火煌煌,两旁站满了随军将领,目光齐刷刷落在裴玄清身上。
他们无召出兵,早该回京领罪了。
裴玄清坐在案几前,凝神看着求和书。他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了,佝偻着全靠手臂托在案几上支撑,才没有倒下。两鬓也被关外风霜吹的斑白,经年的骨裂之痛让那张俊逸英挺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拂不去的青灰色病容,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兰时的魂魄跪在他身旁,乞求地看着他。
她不想再见王朗,死后也不想。
但是她更不想看见裴玄清被一具毫无意义的尸体,折磨的枯如槁木。
回京吧,她不想争了。
一具破烂尸体,给了就给了。
大不了就是魂魄束在王朗身边,相看两厌而已。
“休想!”
裴玄清眼神锐利地看向使者,缓缓吐出两个字。
使者怕的身子一颤,跌跌撞撞地跑出大帐,消失在风雪之中。
四周的将士退出帐外,有些嘟嘟囔囔,有些唉声叹气,有些愤恨地咬牙。
孙远淮没走,双手笼在袖中,跺脚道:“你这个倔强性子!皇帝已经下了三道圣旨召你回京,你不仅赶走了内侍,还擅动兵符追击王朗。手下的将士都是把头勒在裤腰带上跟着你杀敌,他们虽然不说,但是私下都在担心回京被清算!我只能用精忠报国,剿灭祸国贼首那些话术安抚他们。”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为了一个恶逆之罪的女人追杀王朗!人都化成灰了,你还紧拽在手里有什么用。那王朗去了外邦,与戎人争领地,咱们大周隔山观虎斗,生养生息不好吗?你正好有个借口回京交差!现在弄的下不来台,值得吗?”
裴玄清脸色灰白,身子顷刻坍塌下去,双眼满是痛楚,轻轻道:“她不想见到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