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深水巷是京城中最为混杂的一片地。
起先是年老色衰,被青楼撵出来的姑娘们没了活路,合伙赁个院子,做些皮肉生意。十年间来此安身立命的人多了,深水巷,暗巷的名声渐渐也传扬开了。
那些个贩夫走卒兜里没几个镚,去不起城里的销金窟,又想逍遥快活,就会跑到深水巷对付对付。不过深水巷虽然人流混杂,却没什么人敢惹事,因为这里是雷虎帮的地盘。
深水巷之所以有个深字,是因为雷虎帮的帮头名叫任深。
任深龟奴出身,跟着自己老子娘落到了深水巷。十年前安时发大水,一批无家可归的难民北上,任深从里头挑了十来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小子做打手,做些刀口舔血,见不得人的勾当,由此发家,成了京中第一大帮派。
秀儿自然听说过雷虎帮的名头,期期艾艾地站在深水巷门口,惊恐得浑身发颤。
狭小的巷口,倚着两个吊儿郎当的精壮汉子。大冬日,二人只穿着件单薄的短打黑衫,说说笑笑,手中掷着一把尖刀,秀儿看见他们袒露的胸口上纹着繁复曲错的文身。
那是一张长着尖厉獠牙的虎头,像是蛰伏在人的身上,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她的血肉。
秀儿一见之下,登时魂飞魄散,惊叫一声。
守在巷口的两名男子,听到她的喊声,都是一惊,拔出了匕首,转过头来。
见是个畏畏缩缩的小道姑,两人又松散得倚回墙上,一人道:“呵~咱们这地什么人都来过,就是没来过道姑!这可是稀罕事,咱得告诉深头~”
另一人扯住他:“急什么,咱们先问清楚再说!”
说着笑眯眯上前,一双轻浮的眼珠子,在秀儿身上乱瞟:“师太这是要卖身...还是寻姘头哇?”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秀儿抱紧包袱,哆哆嗦嗦地朝后退了两步,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我...我...你们不是会杀人吗!我...我买命!”
二人听后,收了轻浮神色,一柄锋利的匕首架在秀儿脖颈上,沉声道:“师太莫不是闲来无事寻老子开心!”
“真的!真的!”秀儿被冰寒的刀锋抵着,吓得变了音调,急忙扯开包袱一角,“你们看,我有钱!”
二人看见一大包白银,赶紧撤了匕首,装腔作势地打了下手背:“嗐!瞧我这贱手,差点伤了贵客!有钱您早说呀!只要您有钱,老子能拉出个鬼来给你推磨!”
秀儿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咽了口口水,结巴道:“不...不用鬼!我...我就是要王...王阿四的命!”
“王阿四?”那人听说过王阿四的名头,就是个偷鸡摸狗的地痞,不过一个姑子来买他的命,倒是不寻常。他眼珠子提溜一转,扯着秀儿往巷子里走,“人命也是大事,咱屋里说!屋里说!”
秀儿身量小,力气也小,被两个大汉推推搡搡地拽进邻近的院中,毫无反抗余地。
只是那两个大汉将她关在屋里,并无过多的话,只将门锁了,转身匆匆离去。
秀儿脑中顿时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才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一时后悔答应兰时来雷虎帮,一时又害怕雷虎帮杀人灭口,或是将她绑了送给庞道姑,一时又担心雷虎帮狮子大开口,索要钱财自己无力应对。
正在她急得团团转时,门外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穿黑色对襟袍衫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与巷口的两个大汉不同,那男子约莫三十上下,浓眉大眼,长相端方,举止沉稳,尤其是一双虎目冷静锐利,毫无轻浮放荡之气,甫一进门,那人深沉的目光仿佛渗透进了人的五脏六腑,即便是她藏得再好,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私隐,也被他看得无所遁形。
好在那人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在秀儿即将崩溃之时,便移到他处。
秀儿长呼了口气,将包袱放在桌上:“我只是来做生意...我...”
她还未说完,就被那人抬手打断。
“鄙人任深!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秀儿。”
任深勾起嘴角,懒洋洋地指着她身上的道袍道:“小娘子穿着道袍前来,倒是不怕被人看见。”
秀儿为难地扯了扯身上的道袍,这是兰时特意嘱咐她换上的。
还说若是任深问她姓名,不必隐瞒,如实告知便好。虽然不知她是何用意,但是想着反正自己要离开京城,何必知道太多。
她怎么说,自己怎么做便是。
任深见她不说话,继续道:“买卖有买卖的规矩,杀人有杀人的规矩。姑娘是按买卖的规矩来,还是按杀人的规矩来?”
秀儿凝神想着兰时的话,一字一字地朝外吐着:“只要两个人,今夜将王阿四绑到城外隍城庙,关上三日,三日后等我的人到了再杀!”
“哦?”任深挑了挑眉,搓着指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等三日!三日内,若是这人跑了,我杀不了,算你的还是我的!”
“若您按我说的做,这一百两只是定金!三日后,不管事情如何,我都再给您一百两。到时候,您只管到安乐巷第四间宅子去取便是。”
安乐巷...
任深微眯着眼,仿佛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过他任深是尸身里捡钱的活阎王,不管这道姑谋的是什么,银子他可不会往外推,于是摸着下巴,笑道:“就按娘子说的做便是!”
“多谢!多谢!”秀儿长舒了口气,起身打开包袱,将银子散到桌上。
“这是何意?”
“呵呵...”秀儿傻笑了两声,抖了抖手上的布料,竟是一件深黑的斗篷。
她一边将斗篷系在身上,一边道:“娘子说...我得穿着这件斗篷出去!反正银子带到了,您就另外找个箱子装了吧。”
任深“...”
秀儿脚下生风逃出了深水巷,门口侍立的伙计眼见她走了,才猫着身子进了房间,问道:“帮头,这娘儿们可有问题?”
任深充耳未闻,手中握着一个银锭子,手指一点点抹过底部的印戳,半晌后才喃喃道:“官银...”
那人吓了一跳,惊呼道:“官银!咱们被官家盯上了?!”
任深漫不经心地将银子扔在桌上:“官家会派这种蠢货过来?她不是要绑王阿四吗!咱们绑了就是!是神是鬼,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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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申时,厚重的闭城鼓声似壮阔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进出城的百姓,听见鼓声,纷纷加快了步伐,蜂拥着朝城门处跑去。萧索的城门口顷刻间人满为患,守门的士兵见状,只能手持长戟,一边加快查验,一边呵斥着维持秩序。
接踵而至的人潮中,一队数十人组成的商队格外引人注目。
兰时微眯着眼,透过车帘目视着商队最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那是秀儿乘坐的马车,裹挟在赤红的落日残阳中,仿佛奔向一片瑰丽的火海,将她的前半生烧成了灰烬。
烧了好,就当从未来过京城,重活一世,换个活法。
云同站在车外,见兰时神色有异,凑到车帘旁问道:“兰时妹妹你放心,我与张掌柜相识已久,他是个守诺之人,一定会把秀儿姑娘平安送抵衢州。”
兰时笑道:“我只是觉得今日的落日分外好看,就好像曾经见过一般。”
云同抬头看了眼西坠落日,挠了挠头,心道不就和往常一样。
不过他心中有太多疑惑待解,登上了马车后一边驾着车往回赶,一边问:“兰时妹妹,你不是想帮秀儿姑娘,怎的又要对付庞道姑?还找上任深,那人可不好惹!”
任深...
兰时知道任深此人,是因为前世曾经听王朗说过他的一件往事。
几年前任深接了一笔杀奴的买卖。
那奴婢是个厉害角色,偷卖了主人家传的青云双子佩,乔装打扮一路逃到了南疆边境。任深几经波折,追了足足两年,好不容易在婉江上查到他的行踪,却在打斗中不小心将那人打落婉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虽没取到首级,但婉江浪高水深,坠江之人鲜能活命。
买家听闻后无意追究,仍奉上赏金。
谁知任深不仅没要赏金,当场自断一指以作赔偿。
可见此人坚韧似铁且重诺守义。
兰时神情倦怠地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想没了秀儿,还会有其他人受害,不如除了这个祸端,一劳永逸。”
兰时不知道的是,若她听完故事的后半段,见识到任深的狠辣毒绝,一定会将深水巷几个字从自己脑海中抹去,从此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