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异种集结的数量越来越多,无需望远镜等辅助设备,肉眼已经清晰可见。
单无绮停止眺望,庄修文放下望远镜。
阎银华站上城墙,占据着最佳瞭望点。他姗姗来迟,洗净了一身鲜血,在枪杀无数人类同胞后,他的枪口终于就要对准真正的敌人了。
四部党员皆佩戴铜制胸徽,团结部为剑徽,友爱部为盾徽,勤劳部为玫瑰徽,共荣部为太阳徽。
团结部是基地的利剑,指向外部的敌人和内部的蠹虫。
“梅·亚历克谢。”阎银华淡淡道。
梅对自己的姓氏讳莫如深,但此时此刻,当阎银华直呼他的姓氏时,他没有表现出一丝排斥。
他出列,向阎银华行了个军礼。
“你的职务?”
“团结部执行司司长。”
“你的职责?”
“驱逐墙外异种,保护墙内安全。”
阎银华点点头。
随后,阎银华看向单无绮。
“单无绮。”阎银华道。
单无绮出列。
“你仍是戴罪之身,你从墙外归来的消息,至今还未向全体人类公开。”阎银华苍老的眼睛凝视着单无绮的脸,“单无绮,你会为此感到不公吗?”
单无绮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
阎银华的眼神锐利了一瞬:“为什么?”
单无绮笑了一下。
她伸出手,将衣领拨开,露出颈上的拘束器。
单无绮在基地露面的机会并不多,在场的党员中,有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单无绮。
传奇的首长副官,被流放的重刑犯,神秘归来的人型异种。
官员唾骂她的滔天罪行,群众赞美她的丰功伟绩。
但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这位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正主。
众目睽睽之下,单无绮亮出颈上的拘束器。她用指尖敲了敲,立刻传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阎部长,我是自愿戴上狗牌的。”单无绮收起微笑,“除了人类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高于我的生命。”
“如果你在说谎呢?如果你是潜入基地的异种间谍呢?”
“思想考试的阅卷人是伊甸,它足以证明我的忠诚和纯洁。”
阎银华的气势彻底变得严肃:“如果你连伊甸也一同欺骗呢?”
单无绮安静片刻。
单无绮看着阎银华的脸,余光打量周围同僚的表情,当即明白了阎银华的用意。
思想考试只是针对党员的第一次筛选,而第二次筛选即将开始。
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在异种潮来临之际,死亡的威胁下,那些通过在试卷上撒谎侥幸逃过清洗的人,会暴露出最真实的面孔。
思想考试是新旧势力洗牌的信号。
它象征着开始,而非终结。
单无绮垂下眼睛,将别在左心口的铜制剑徽和铁勋章一同摘下。
她上前几步,走到阎银华面前,在阎银华深沉的目光中,她拉起阎银华的手,将那两枚徽章,放在了阎银华的手心里。
叮啷。
金属和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已经向伊甸交出自己的答卷,今日,我在这里重申我的立场。”单无绮道,“无论你们如何看待我的身份,我始终将自己视为一个人类,因此,我再次请求你们考验我的初心。”
“我的脖颈上戴着狗牌,这是伊甸对我的防备,我的脑袋被枪口瞄准,这是人类对我的警惕。”
“但是没关系,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温和无锋。我是一把快刀,见血封喉,当有人将这把刀拾起,他不该责备这把刀太快,乃至割伤他的手,因为刀的职责本应如此。”
“他被割伤,说明他不会用。”
“我待明主,我的主人是全体人类,我的敌人,是让人类种族堕入深渊的残酷命运。”
“我离去时,基地赋予我绶佩铁勋章的荣耀,我归来时,四部赋予我光荣党员的身份——现在,你们可以将这一切通通收走。”
“我接受你们的审视,我接受你们的审判。”
“但请你们记住,我是一把刀,你们应该将这把刀毫不犹豫地对准敌人,而非伸手抚摸我的锋刃。”
单无绮看向阎银华,露出一个明朗得堪称挑衅的笑容。
她问:“您的选择是?”
党员们用目光飞快地交流。
阎银华沉默,继而放声大笑。
“好!好!好!”阎银华笑得胸腔都在震颤,“单无绮,你很不错!”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的脑袋。
——这样严肃的时刻,她竟然只想扶一扶对方笑得歪掉的假发。
“单无绮,感谢你对基地的无条件信任,四部乃至首长,不过是人民的仆人,而非人民的主人。”阎银华终于露出友好的笑容,带着钦佩和欣慰,“接下来的话,是现任首长,即基地第36任首长的原话。”
单无绮抬起头。
全体党员竖起耳朵。
基地的太阳,内外两城的信仰,会对他昔日的副官说出怎样的寄语?
“单无绮,我的副官,欢迎回家。”阎银华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党员的耳中,“人类的命运尚在一片迷雾中,我无法窥视更多未来。我的道路已经走到尽头,希望你从我的手中接过火炬,将珍贵的火种代代相传。”
轰——!
党员们炸开了锅。
单无绮的脑子一瞬间过热宕机。
这是近乎明牌的暗示,单无绮最高的期待,不过是等阎银华退休后,自己爬到他的位子上去。
但首长的意思是——
你将接替我的使命。
你将成为下一个首长。
*
佩特拉来到空无一人的福利院。
公民已经前往避难所,党员也上了前线,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但她的战场不在阳光下。
佩特拉哼着歌,孩童般幼小的身体不断延伸、生长。
记忆不会消失,而只会被封印。在佩特拉属于人类的人格冲破桎梏后,她终于想起了她的父姓,以及她的父亲。
“我叫佩特拉·萨恩奇。”人类的佩特拉说。
“我叫佩特拉·萨恩奇。”异种的佩特拉说。
问题比答案更有价值,因为方向比成果更需天赋。
佩特拉的父亲是波利·萨恩奇,他能从汗牛充栋的资料库里,精准地找到蜂群意识并将其重启,很难说他不是一个天才。
天才是可怕的,因为他无法被基地教化,所以首长流放了他——在他彻底被忌惮和猜疑杀死之前。
他给基地留下了一个谜团。
他的女儿,他亲爱的佩特拉。
无人敢断言天才的初心,无人敢揭开谜团的谜底。
但这个谜底,以及它背后的巨伟谋划,在调查司从墙外带回波利·萨恩奇的笔记后,终于向墙内的人类露出了冰山一角。
“不要学我说话,傻蛋。”人类的佩特拉说。
“不要学我说话,傻蛋。”异种的佩特拉说。
“……天啊,我的老爹是个十足的疯子。”佩特拉翻了个白眼,“他凭什么敢断定,我会和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一条心?他只养我到八岁——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小孩,甚至连基本的三观都没有健全!”
安多尼滚动念珠:“因为他善。”
佩特拉:“……”
“天才的内心是孤独的,他始终以上帝般超然的视角,理智而冷峻地审视着人类种族的命运。”安多尼的念珠微微作响,“世界是一片巨大的墓园,生命只是间或燃烧的磷火。但即便如此,他依然选择相信生命的力量,并且相信人类会团结、友爱、勤劳、共荣,即使之前的人类四分五裂,即使之前的人类,已经亲手杀死过他们唯一的希望——那位伟大的筑墙者。”
“你话真多。”人类的佩特拉说。
“你话真多。”异种的佩特拉说。
一阵悠长的号角从远方传来。
佩特拉和安多尼同时扭头,看向洒满阳光的窗外。
“异种潮来了。”佩特拉说,“那位传奇的单副官,想必已经奔赴战场了吧?”
“哪个你在说话?”
“是我,人类的我。”
“……你骗不过我,佩佩。”安多尼垂眸,“你是波利创生的异种,在佩特拉苏醒前,你扮演佩特拉,和我一起生活了15年。”
佩佩——名为“佩佩”的异种陷入沉默。
它问:“你会杀了我吗?”
“会,但不是现在。”安多尼答。
“我能感觉到,你还算喜欢我,至少,你并不讨厌我。”
“你是个异种。”
“那么单副官呢?”
“我不会杀她。”
“为什么?单副官也是异种,她甚至只和你共事了三天。”
“因为我不是波利。”安多尼滚动念珠,他的念珠有72颗,“波利一视同仁,将你和佩特拉都视作他的女儿,但我……不认为你会倒向人类的一方。”
异种佩佩沉默。
片刻后,它问:“每天摩挲那72颗晶核的感觉如何?”
安多尼答:“冬暖夏凉。”
“你们人类真是自私又卑劣,一边忌惮我的立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边又垂涎我的能力,要我为了你们的大业去死。”佩佩讥诮地笑了一声,“但是,我要对你说,你赢了。”
安多尼转动念珠的手停顿了一瞬。
“……在我死后,把我的晶核串在你的念珠上吧。”佩佩的表情柔和又悲凉,“15年来,多谢你了。”
安多尼垂眸。
他第一次躲开佩佩的眼睛,偏过头,看向窗外。
上帝将世界分为白天与黑夜,一如人类将道路分为光明与黑暗。
有的人行走在光明里,有的人行走在黑暗里。
阳光洒在安多尼的瞳孔上,他微微垂眸,随后,深深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