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看着桌上的举报信。
“这是乔纳森写的举报信,首长没有拆封,他说,这封信应该你第一个看。”萨摩道。
单无绮两指夹着信封,眉毛紧皱。
萨摩站在不远处。
萨摩是友爱部的拷问官,即使他抗拒着这份工作,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和这些刑具相处的时间,比和人相处多得多。
萨摩摸不清单无绮的脾气。
失忆前,单无绮是他的老师,而他只是一个毛头小子。
那时的单无绮冷若冰霜,她唯一一次失态,还是四年前的拓荒年,外城公民将丰收的麦穗抛洒向她的时候。
但单无绮回来后,性格似乎变了。
她变得言笑晏晏,嘴角总是向上翘着,那些过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随着失去的记忆一同消散了。
许多时候,萨摩忍不住想,如果基地不是现在的基地,单无绮也许天生就会活成现在这副模样。
像一个活人。
而非一只冰冷的瓷器。
萨摩低着头,听着单无绮克制的呼吸声。
一分钟后,单无绮拆开信封,开始读信。
举报信的内容乏善可陈。
乔纳森的语言满含要挟。
这三年里,首长没有提拔新的副官,那个位子依然空缺着。但很明显,单无绮原本拥有的权力,已经被众人尽数瓜分了。
因此,当单无绮回来时,他们才会这么如临大敌。
单无绮拥有异种的身体,基地的法令对单无绮而言,某种程度上约等于一纸空文。
单无绮拈着那封信。
她开始思考,首长把这封转交给她的用意是什么。
第一次被举报时,单无绮表示配合,在禁闭室里扛过了三天的审讯。
第二次被举报时,单无绮依然配合,她温顺地被萨摩押送了回来,在禁闭室里老老实实地待到了现在。
但第三次……
凡事没有第三次。
即使是孩子,也不能过分纵容,更何况,她的对手是一群想将她敲骨食髓的豺狼。
她对同胞的友善,让他们得寸进尺。
她对人类的悲悯,令他们欲壑难填。
这群人绝不会是自己向上爬的助力,而是必须拔除的阻力。
“你打算怎么做?”萨摩问。
“你猜?”单无绮笑嘻嘻地反问。
突然,单无绮的目光扫过萨摩胸前。
她的笑容微微收敛。
而后,她单手托腮,安静地盯着萨摩。
萨摩绷住脸:“什么事?”
“……没什么。”单无绮道,“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萨摩摇头。
他身穿制服,肩缀流苏,但那枚象征友爱部的铜质盾徽,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单无绮笑了一声。
萨摩的眼睫毛微微颤抖。
和单无绮道别后,萨摩离开了禁闭室。
单无绮盯着萨摩离开的背影。
黑暗中,她的蓝瞳微微发光。
单无绮不是人类。
她有一双异种的眼睛。
只要有微弱的光线,她就可以视物。
“……再厉害的拷问官,竟然也会忽略我是个异种吗?”单无绮喃喃自语,“革职前的最后一面,竟然还在拿跑腿当幌子——这种别扭的性格,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革职?”零一副刚睡醒的口吻,“人类权力更迭的戏码又上演了?”
“基地的每个党员,都以四部为荣,他们的胸口都带着铜制徽章,轻易不会摘下。”单无绮摸了摸自己的徽章,“乔纳森是萨摩的上司,论资历,论地位,萨摩都不是乔纳森的对手。”
她盯着铁栏,萨摩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对基地的斗争没有丝毫兴趣,但……萨摩和他的那位上司,已经有了斗争的结果。”
说着,单无绮摸了摸心口的徽章。
她戴着两枚徽章,一枚是团结部的铜制剑徽,一枚是阮真莎的铁勋章。
内城。
外城。
贫苦的人绝境反抗,富裕的人勾心斗角。
一时间,单无绮都有些说不清,到底是外城更好,还是内城更好。
单无绮低下头,看着被手铐铐住的双手。
“你打算怎么做?”零问。
单无绮没有说话。
她的双手开始软化、延伸,皮肤表层覆上一层新生的鳞片,鳞片下的骨肉变得水一样柔软。
叮哐。
镣铐落地。
昏暗的禁闭室里,无人察觉单无绮的变化。
禁闭室没有窗户,囚徒通过铁栏细密的缝隙呼吸。
但现在,单无绮变成了一团软度极高的半透明溶液。
她沿着铁栏的缝隙钻了出来。
单无绮钻出来后,没有立刻变回人形。
她抬起眼睛,看着墙壁上的金属亮片。
基地建立在旧人类的遗产上,而那些遗产,唯有伊甸可以完全控制。
单无绮看着那枚金属亮片。
伊甸正在看着她。
“我要离开了。”异化的单无绮没有人类的声带,她的声音带着咕噜声,仿佛加热冒泡的坩埚。
金属亮片闪了闪。
一行银色的文字在上面飞快闪现。
伊甸问:“您要去哪儿?”
单无绮答:“外城,我需要解决一个难题——有关蜂的首领。”
半秒后,伊甸给出回复。
“合理。”伊甸道,“我会黑掉您越狱期间的监控,请您在思想考试开始前回来。”
“多谢。”单无绮道。
“请务必不要缺考。”伊甸再次提醒,“即使庄修文同志提供的信件模板,您一个也没有背下来,但交一份白卷,总好过考场上无故缺席。”
单无绮:“……”
单无绮:“好的。”
单无绮溶液化的身体无孔不入,而人类第一基地的建筑,并非每一处地方都严丝合缝。
一阵摸索后,单无绮找到了一处缝隙。
她顺着缝隙钻了出去。
越狱的同时,单无绮通过精神链接,给阮真莎发了一个信息。
她们每天都会联络,确定彼此的安全。
“日安,阮女士。”单无绮道,“柳法的情况如何?”
那头毫无回应,一片死寂。
单无绮的心头顿时冒出不妙的预感。
“阮女士?阮女士?”单无绮重复了好几遍。
“……日安,单副官。”终于,阮真莎上线了,“抱歉,刚才的情况,实在让我无法分心。”
“刚才怎么了?”单无绮追问。
“小禾回来了,而且,柳法也在现场。”阮真莎的声音十分复杂。
单无绮愣在原地。
柳法是阮禾的父亲。
而阮禾,她在阮真莎的刻意隐瞒下,丝毫不知父辈的事情。
但是,在阮禾的认知里,柳法已经去世了。
*
阮禾是突然回到福利院的,事先没有打过任何招呼。
她本想着给妈妈一个惊喜,但她回来时,妈妈正在和客人谈论要事。
阮真莎经营着外城唯一的福利院,那些登门拜访的人,多是衣衫褴褛的穷人。
他们实在连一口饭都匀不出来了,于是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阮真莎,期望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而阮真莎,若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会收留这些孩子。
但是今天的这位客人格外不同。
他穿着漆黑的长袍,戴着巨大的兜帽,遮住了浑身的皮肤。
说话时,客人和阮真莎面对面坐着,双手交叉在桌上。
他的双手也戴着手套。
阮真莎依然穿着那身黑色长裙,但是,和这位客人说话时,她久违地摘下了细格面纱。
阮禾推门而入时,那位客人猛地抬头看向阮禾。
几绺卷曲的白发从兜帽里滑落。
很罕见的发色啊。
阮禾想道。
“啊,对不起!”回过神后,阮禾低头道歉,“你们在谈事吗?我马上离开!”
阮禾就要关门,但阮真莎开口了。
“小禾,给这位先生倒一杯甜茶。”阮真莎的声音十分轻柔。
阮禾愣了一下:“甜茶?”
从前在内城时,她的父亲也很喜欢喝甜茶。
阮禾给神秘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多谢。”客人低低地答谢一句,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接过了那杯茶。
阮禾看着客人,内心思绪涌动。
阮禾是跟随父母从内城来到外城的。
她对外城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内城和外城的区别太大了。
搬来外城的第一年,他们一家吃了不少苦头,若非邻居的接济,他们甚至连填饱肚子都很难。
而现在……
阮禾看着这位客人。
她莫名地觉得,这位客人有些像她死去的父亲。
“小禾,你出去吧,我和这位先生还有话要谈。”见阮禾愣住,阮真莎轻柔地提醒。
阮禾眨眨眼,点了点头。
“不,请让她留下吧。”那位客人突然说。
阮禾和阮真莎同时看向那位客人。
客人包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唯有一绺白发垂落在兜帽下。
阮禾看不清客人的脸庞,但通过他沙哑的声音,阮禾能感觉到,他沉浸在某种深沉的痛苦中。
“为什么?”阮真莎追问。
这一刻,阮真莎的语气不复温和。
她的态度变得警惕,仿佛一头护崽的雌狮。
“我不会做什么的,夫人。”神秘的客人道。
阮禾疑惑地看着阮真莎。
阮真莎安静地盯着客人。
他是乔装后的柳法。
“这位小姐,想必……就是您的女儿吧?”柳法道,“我看到她的胸前,戴着四部的铜制剑徽,你将她养育得如此优秀,我……很想听一听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