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无绮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天。
她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听到阮女士的描述,她仿佛重新置身那片火海。
眼前是大片狂舞的火焰,数不清的人在火焰里穿梭,尖叫声,咆哮声,厮打声,警哨声,无数种声音灌进单无绮的耳膜。
她当时在哪里?
她的视角很高,高过城里的一切,漫天的火海在她的脚下燃烧,热风带着灰烬,吹拂她的长发。
她在……城墙上。
单无绮的脑袋“嗡”了一声,随后,剧烈地疼痛起来。
单无绮捂住额头。
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无形的枷锁,从脑海深处释放而出。
“单副官?”阮女士轻声开口,“单副官?您还好吗?”
单无绮睁开眼。
不知何时,她竟然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她伸手扶墙,深吸了两口气,又抬起头,对目露担忧的阮女士挤出一个微笑。
“我没事。”单无绮道。
阮女士将单无绮送到房间。
一番关心后,阮女士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摸了摸单无绮的额头。
“今晚我负责巡夜。”阮女士温柔地说,“如果您有需求,请沿着提灯的光芒在走廊上找我。”
阮女士的声音仿佛一汪清泉。
阮禾的性格,大概率遗传自这位优雅温柔的母亲。
看着阮女士不纯蓝的眼睛,单无绮愣愣地点了点头。
阮女士轻声离开,合上了门。
单无绮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处,安静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
今天的经历像在做梦一样。
白天,单无绮一行人离开基地,在墙外获得了佩特拉的父亲,波利·萨恩奇的笔记。
墙内,一个名为“蜂”的地下组织,将操控的傀儡汇聚在外城广场,在众目睽睽之中,让傀儡们变成了异种。
返程的路上,单无绮遇到了一群攻击**极强的游荡异种,她因此暴走,并且震碎了拘束器。
回城后,首长和单无绮展开了一场谈话。
首长要求单无绮解决“蜂”,表示这是一场考验。
单无绮盯着天花板,脑中终于梳理出一条清晰的线。
她的首要任务,是调查“蜂”。
蜂并非新生的地下组织,而是一团复燃的死灰,外城的集体异化只是一个开端,蜂的首领,必然谋划着更大的阴谋。
但要想调查蜂,只靠她一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够的。
调查司司长。
她要成为调查司司长。
如果只是一个见习调查员,或者一个普通的调查员,她在内外两城之间行动,会处处受阻。
单无绮又想起了铁平康。
铁平康是友爱部稽查四队的队长,已经是一个小领导,但即便如此,他也十分被动。
因为赫勒瓦尔的异变,铁平康向团结部申请支援,而他竟然在那时才得知,上任调查司长已经牺牲的噩耗。
上任调查司长,早已在两年前的壁外调查中牺牲。
外城无法被政治中心完全辐射。
铁平康的情报网,延迟了足足两年。
现在的单无绮,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见习调查员,更别提,她的名声在四部中并不好。
她的地位,只会比铁平康更被动。
基地实行封闭化管理,越接近权力中心,消息就越灵通,说出的话也越有分量。
单无绮曾经是首长副官,但三年时间,已经足够权利场重新洗牌。
——调查司司长。
——她需要得到三名核心党员的赞成票,除了阎银华和梅,她还需要再找一位支持者。
她可以找谁?
萨摩?或者……尤娜?
一道极轻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单无绮精神一凛。
她起床,抓了抓凌乱的黑发,打开紧闭的房门。
是维沙尔。
维沙尔是个漂亮男孩。
他精致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清透,朦胧的月光照在他沙色的头发和眼瞳上,让他仿佛一团虚幻的影子,下一秒就会消散。
单无绮看着维沙尔,他赤着脚,没有穿鞋。
难怪单无绮没有听到脚步声。
“单姐。”维沙尔细声道。
“怎么了?睡不着吗?”单无绮把他迎进来,让他坐在椅子上。
维沙尔摇头。
单无绮用外套盖住维沙尔的腿。
维沙尔推辞了两下,但单无绮一直坚持,他无从抗拒,只能绷直了脚背,紧张地坐在椅子上。
单无绮托腮坐在维沙尔对面。
她觉得基地应该给自己颁个劳模奖章:“找我什么事?”
“我很担心你。”维沙尔的声音细若蚊蚋。
他的声音太小了,脑袋也埋得低低的,单无绮甚至无法通过他的嘴唇判断发音。
但单无绮听清了。
她笑了一声:“我没事。”
随后,单无绮追问:“你在担心我什么?”
“回城的路上,你从车上第一个跳下去,我看到你的背摔在地上,从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在担心。”维沙尔很少讲这么长的句子,一番话说出来,耳尖变得绯红,“你疼吗?你的伤严重吗?你……还好吗?”
维沙尔越说头越低,到最后,整个人几乎蜷缩起来。
维沙尔羞怯又寡言,存在感低得可怜。
单无绮看着维沙尔,想起了自己和首长的谈话。
——维沙尔是基地唯一保留异种意识的人类。
——他对自己的担心,是出于人类残存的本能,还是异种对人类的模仿?
但……
单无绮盯着维沙尔柔软的发顶。
到目前为止,无论对维沙尔还是维果,单无绮都没有生出一丝敌意。
她的直觉从未示警。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维沙尔突然开口。
他仍然低埋着头,单无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单姐,我不该说这个,抱歉……”维沙尔道歉到一半,又被什么东西勒住喉咙似的,生硬地改变了话题,“回到基地后,你离开了很久,是见到了什么人么?”
单无绮定定地盯着维沙尔。
她凝视着那个名为“维果”的灵魂:“是的。”
“抱歉……”
“没关系。”单无绮轻声道,仿佛对一棵含羞草说话,“夜还很长。”
“抱歉……”维沙尔每次都以道歉为起手式,但单无绮能看出来,他真的为此感到羞愧,而非停留于口齿。
维沙尔道:“你、您……”
维沙尔突然闭上了嘴。
他咬紧牙关,捂住嘴巴。
他看起来正在和什么东西奋力抗衡。
单无绮定定地看了维沙尔一阵。
在维沙尔的脸憋得紫红时,单无绮叹了口气,轻轻拿下维沙尔捂嘴的手。
维沙尔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多谢你,维沙尔。”单无绮摸摸维沙尔的头,“让他出来和我谈吧,把你作为传话筒,这种行为未免太不负责了。”
维沙尔睁大双眼。
“需要我叫出你的名字吗?”单无绮道,“维果,或者说……”
零。
单无绮没有吐出那个名字。
但维沙尔的神色一瞬间变了。
那个羞怯无害的灵魂,眨眼间沉入了意识的深海,浮上海面的,是这具躯体内的另一条灵魂。
同样的脸庞,同样的身体,但维果和维沙尔截然不同。
此前,单无绮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感觉。
但经过和首长的谈话,单无绮终于明白,二者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非人感。
即使拥有人类的身体,但如果灵魂是一个异种,犹如强行塞进不合身的皮套,时间久了,对肉身和精神都是灭顶的折磨。
“你知道了。”维果道。
“因为你经不起一点试探。”单无绮道,“我甚至来不及出牌,你就迫不及待地摊牌了。”
“人类一向狡诈。”
“你又摊牌了。”单无绮有点无奈。
维果沉默。
良久,他低下头。
他并不为单无绮猜到自己的身份而气馁,或者说,单无绮这个人,在他眼中本就不值一提。
“你知道了多少?”维果问。
“对我来说,很多,但对你来说,或许只有百分之一。”单无绮道,“你想听一听吗?”
维果嗤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嘲弄又尖利:“人类真是该死的团结——在你见到那个男人时,我们之间的精神链接断掉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即使你有一具异种的身体,但你永远还是一个人类。”
随后,维果发出自嘲的低语:“连这个孱弱的小东西也……我寄附在他的灵识上,本想着他一离开研究所,我就脱离出去,但他硬生生把我囚禁在体内这么多年。”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直待在培养罐里。”维果的语气有点唏嘘。
单无绮的瞳孔猛地收缩。
维沙尔……
单无绮沉默而苦涩地咀嚼这个名字。
她从来没想到,维沙尔是主动把维果囚禁在身体里的。
维果,不,应该叫他零了。
零是基地捕获的第一只异种,意义非凡,立场不明,当零主动进入维沙尔的身体时,没人知道零到底想做什么。
维沙尔只是一个小孩子。
他本来可以放任零离开,但他关住了零。
四部之中,高层对维沙尔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但他们选择了冷眼旁观,并将维沙尔安排进团结部,让这个唯一拥有开枪权的部门,将枪口时刻对准维沙尔。
何其理智。
何其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