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始终是阴云连绵,往来商贩看着天色加快了步伐。
正兰县这些时日虽没有遭遇洪涝,雨水却没停过,一到中午便开始淅淅沥沥落着雨。
衙门仍旧围聚着好奇听证的民众,墨娘、桂婶儿还有鸿徽晚都立于厅堂外,只有扶疏独身立于堂中。
衙役排开队列守着大堂,众人皆默声肃穆了神色,目光都转向了踩着时辰慢悠悠现身的田家父子。
如今对薄公堂,扶疏才算是第一次看清了田家父子二人的模样。先前,他们将扶疏赶出小院时,那争得叫一个面红耳赤,此刻在明镜高悬的衙门,倒是衣冠楚楚,周身没沾上一滴雨。
而站在他们身后矮一截的女子正是小杏姑娘,她见满堂官民,张皇地缩了缩手指,攥住被雨淋湿的衣袖。
果然,小杏已经回到了田家。
证实了心中所想,扶疏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背脊等待县尉上座拍板。
县尉身着官袍,神情庄重步步走上桌案前。细致浏览过报案状书,县尉抬手示意扶疏:“报官者先行陈述——”
“民女扶疏,虹城县人。”
扶疏走到堂前正中,端正跪下行礼,不急不缓道出事实。
“前几日,民女同小杏姑娘交易,置办下一处溪边宅院,此为地契。地契中典卖人、见证人及收买人姓名俱全,田家却全盘否决此事,将民女赶出宅院。”
“早听闻正兰县民风淳朴、人杰地灵,民女才想来此定下居所,未曾想遭此变故,还请县尉主持公道。”
话音刚落,田家老爷立即不乐意了。
“你有地契,我也有地契啊!”田老爷把小杏推到扶疏对面,善声道:“小杏,你可有收下她的银两啊?”
杏雪慌张避开了扶疏犀利的目光,僵着脖子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田老爷大笑几声,围着厅堂张开手臂:“你问问乡亲们,我在正兰县活了五十年岁,谁不知道这方小院是我田家的土地啊?”
平日里相熟的村民纷纷跟着他的话语点头:
“是啊是啊,这肯定是啊。”
“这小姑娘怎么敢乱说的呀!”
“这钱财转手,还能出现这种差错?空手套白狼啊……”
如此造着声势,任谁看了都觉得理亏的是扶疏。
众目睽睽,指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逼压而来,扶疏面不改色,不显半分慌乱。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扶疏心中条理愈发清晰,振声道:“这是我在官府纳过税款的地契,独此一份,还请县尉亲眼过目。”
扶疏沉了沉肩,高举呈上手中房契。
见状,田家的小伙子田冶也跟着毫不示弱地递上另一份房契。
县尉将两张房契放于桌案。两相比较,一目了然。
“无误。”
半晌,县尉抬眼平静道:“扶疏姑娘这份地契确为红契,而田家手中的为白契。”
县尉肚子里有几分墨水,不可能跟着民众胡乱喊话,所说定然公允。围观之人懂得这个道理,义愤填膺的嘘声霎时熄了火,转为疑问低语。
大部分村民都还没有听懂县尉说得是何意,连田家父子也愣了神:“什么,什么红契白契?”
县尉见他们一个个不知所云的模样,甚觉无奈。
有关房契法规刚出那年,官府特地同正兰县各处张贴了条文,极力让各位乡亲们去往府衙备案房契。但民众们不愿多一笔上交的税款,大多都是一听而过,年复一年,便也就这样糊涂地过下去了。
想到此状况,县尉深深叹了口气,转为直白的话语:“扶疏姑娘这份房契,是缴纳了官税,印上了官府的印章。也就是说,按纪国律法,宅院确实是扶疏姑娘的。”
这下听懂了,众人都看着堂中形势瞬息变幻。
田老爷有些恼羞成怒,拽着小杏的胳膊,面色铁青地凑到她耳边道:“那女人的那份房契怎么会是红契,吃里扒外,你还有多少瞒着我们的事情?”
田老爷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站在他们身畔的扶疏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小杏颤声回答道。
扶疏懒得管他们一家耍得哪一计,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免得再生事端。
走上前取回属于她的房契,扶疏郑重同县尉和众人行礼,宣告道:
“现下既然明了我是此屋院的现有者,应需的银两已然同小杏姑娘结清。法典规定,房屋不应有重叠交易,若出现此情况,异议者应与典卖人理论——也就是你们田家自己该解决的矛盾了。”
见屋院的归属已是既定事实,田冶心中不快,却不能明显表现出来。
他装作才知晓的模样,反而向众人赔着笑:“我家女人不明事理,偷偷收了人小姑娘的钱财卖了房,众人见笑见笑。”
听闻田冶的话语,扶疏冷笑一声。
若真是小杏隐瞒了田家买房一事,方才在县尉说清楚后,田老爷应该感到惊讶,而不是逼问小杏为何扶疏手中的房契是红契。
很显然这一局,是他们三人共同策划的,为得就是将钱财与房屋双双吞入怀中。
不过,现在真相大白,田家父子二人为在乡亲们面前留个脸面,毫不犹豫便将锅甩给了小杏。
一案趋近了结,总得有个恶人供人们批判,不然来衙门围观的意义在哪。众人想都没想,将矛头从扶疏对准了小杏,颇为正义地指指点点道:
“早说呀!瞒着干嘛?”
“这意思,是小杏自己把夫家的钱财私吞了?心思深呐……”
“这事闹这么大,不知道羞不羞,哎哟真是!”
话说得难听,扶疏本应该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待,听着却还是觉得刺耳。
扶疏并不认识围在四周的乡亲们,现下自然不会在意他们的评价。
可小杏不一样,她要在正兰县生活下去,或许十年,或许一辈子,乡亲们的这些话语在此刻足够摧毁她心底的最后体面。
小杏无力地跪在地上,泪珠还挂在眼眶,目光由惊惶一点一点冷下去。
扶疏莫名觉得,小杏她已厌恶此处的聒噪,却被困在了这里。
县尉重重地拍了拍案板,四周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肃静下来。
众人拘手低头,县尉整理着桌案上的文书,照例询问道:“此白契由官府代为销毁。田家父子,小杏姑娘,你们可还有异议?”
若是双方再无异议,此案便可翻篇了。
堂中众人皆站立着行礼,准备退堂,只有小杏一人跪在地上仰起头:“扶疏姑娘,我……我还有话想说。”
一句话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原本准备离开的民众又重新投回打探目光,县尉也停下手中动作,询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争议,大可一并说出来。”
小杏没有看向县尉,也没有看向田家父子,而是望向了扶疏。
“我是收下了扶疏姑娘的钱,但是现在我反悔了。”小杏顿了顿,似乎用尽了全力:“我不想买房了,把钱还给你吧。”
先前田家闹得腥风血雨的时候,小杏未曾出面。如今在衙门对峙,小杏开口说得第一句完整的话语竟然是要反悔交易。
扶疏屏住呼吸,不知这闹得又是哪一出。
田家父子明显慌了神,双双围住小杏,四只粗手钳制住她的胳膊,把小杏从地上拽起来:“魔怔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走!回家!”
小杏死死盯着他们,任周遭目光淹没,只固执地一字一句重复道:“把钱还给扶疏,把钱还给扶疏……”
县尉左右顾盼,看着形势趋于混乱,高堂明镜之下,怎由得这般胡闹。
“此等事宜,可你二人私下商谈。”
县尉拍板示意着衙役,说罢,一挥袖:“退堂罢。”
小杏嗫喏的话语湮灭在混乱中,人微言轻,无人理会小杏这般略显突兀的请求。
“——把钱还回来!”
小杏一瞬间变得绝望,爆发出声声悲怆嘶鸣。
田冶视若无睹,反而使了更大力拉扯着她。小杏跪趴在地上,双手胡乱在石板地上摸索扒牢着,妄图抵抗田家父子的拉扯。
扶疏就站在一步之遥。
挣扎中,扶疏看得尤为清楚,小杏先前妄想遮住的手腕上,是一截可怖的捆绑印记。暗红中泛着紫点,明显是这几日才遭的罪。
实在触目惊心,扶疏闭上双眼默声重复着小杏的话语:
“把钱还回来……”
这句话,不像小杏是在对自己提出条件,而是——
小杏在对田家父子说!
扶疏抬起眼眸望向人群。一瞬,她看见了墨娘有些关切而悲伤的目光,唯独没有惊讶。
墨娘为什么会用这般神情注视着小杏?
扶疏竭力在一片混乱中保持着冷静,努力回想着这短短几日所发生的事情。
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找上小杏买下这座宅院呢?
是因为墨娘的引荐,墨娘说小杏也是虹城人,扶疏看在三人同乡的情谊,这才放心签下了契约。
墨娘本来是作为见证人在房契上签署姓名,可是条款规定,房契三方需得有一名正兰县当地人,这才请了桂婶儿做了见证人。
之后事发,墨娘也是有意无意提起,小杏方嫁入田家半年。
“嫁入”,是小杏自愿嫁入的吗?
这场闹剧,扶疏一直以为受害人是有她自己,或许,小杏也是受害者。
一种可怕的猜想在扶疏脑海成型——
小杏本想着买了房子,计划换些钱财逃离田家,却没想到田家父子手中不仅保存有另一份房契,还捉回妄图离开的小杏,收缴她身上所有傍身的钱财,关在宅子中不准见人。
若是今日小杏再不反抗,恐怕是要在田家永无天日。
这一刻,扶疏才真切看清了小杏眼中的渴望。
她渴望着,有人能够听见她的话语,能够把她拉出泥潭。就如同自己想要逃离虹城一般,小杏也想逃离田家。
扶疏恍惚怔住,至少在某种角度看来,她们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