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道蜿蜒,陆地游艇般的SUV缓慢行驶。
青山区私宅较多,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宅基地,子孙犹如门前的老树开枝散叶。
不够住,往上搭建。
一层又一代。
每一层都带着时光的印记。
一楼是水磨石的地面,二楼便是铝合金深蓝色的推拉窗,三楼加装防盗网,茂密的藤蔓遮挡住风格的迥异,最终形成颇为另类的奇异风格。
“青山区还是老样子,私宅拥挤破旧,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植物,哪怕三伏天也给人一种湿漉漉的不舒服的感觉,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爬满蛇鼠,走在树下,说不定蜈蚣就掉在身上。”
曹文生打着方向盘抱怨。
两人刚去五岭区视察,遇到交通事故,钻小道迷了路,一个路口姜野胡乱指了方向,不知怎么就开进青山区。
青山区很多单行道,SUV太大不好掉头,索性在迷宫里闲逛起来。
“野子,我说你故意指的路吧……”
姜野看着窗外一幕幕熟悉的街景,耳边碎碎念将他的记忆拉得很远很远,仿佛比从这里飞到洛杉矶还要遥远。
姜野六年没回国。
落地的瞬间,他很难将气派漂亮的机场跟记忆里那个拥堵陈旧的机场联系到一起。
国内发展得日新月异。
姜野喜欢这种快节奏,就像他忙碌的从旧金山飞到华盛顿,再从东帝汶飞到芬兰,不在一处逗留太久,就不容易产生类似羁绊的情感。
回国的这段时间让他觉得舒适且安全。
直到进入青山区,陈旧的街景犹如一张张老旧照片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令他坐立难安。
“记得再往前就是青山脚,你还跑车不?”
姜野捻着一支烟,没有点燃,心头的躁意就像燃起的烟雾,在浓稠的夜色里缭绕攀爬。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哪有闲工夫。”
曹文生语气里带上钦佩,“我记得你跑到山顶最好成绩是多少来着,十五分钟还是十六分钟……”
十二分四十四秒。
月亮漫过山顶,少年摘下头盔,白皙的脸上布着汗渍和红晕。
他说话一向不快不慢,但此时也禁不住有些激动,明亮的眼睛从计时器上移开,月光般落在姜野的脸上,“十二分四十四秒,我们赢了!”
街角走出两个少年。
穿着白衣蓝领的校服。
他们谈论着什么,红色的脸颊带着兴奋的笑容。
宁安被人揪着衣服走了一路。
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站定,“你不要扯了。”
他不会畏畏缩缩的低着头,但也没好多少,背脊挺直,脸在树影下也清晰,但眼睛垂着,似乎无处安放,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于是夏日的阳光也斑驳。
“你衣服怎么湿漉漉的,早上刚从洗衣机拿出来。”
蒲公英有两台洗衣机,但三楼重症儿时常大小便失禁,几乎二十四小时运转,夏天的衣服轻便,宁安都是手洗后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但是青山区靠着山,湿气重,有时候晾一整天还是黏糊糊。
“晒过的。”但是晒不干。
宁安转身继续朝前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偷偷回头,发现对方真的跟过来,跟受到惊吓似的兔子加快脚步。
蒲公英的身影隐约出现在茂密的植被里。
“他们说你在一家福利院兼职,是不是就是前面那家?”
宁安没有啃声,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
他以为摩天轮那晚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他不会对那晚听见的,看见的做任何评价。
蒲公英的高妈妈在他们很小时教会大家一个道理:对于无法企及的东西,都是与他们无关的东西。
包括事物,也包括人。
那人跟得越来越近,几乎踩到宁安的后脚跟,宁安就跟踩到尾巴的猫,噌的跑起来,几步后无奈停下来,衣服又被拽住了。
“喂,都毕业了你怎么还穿着校服?”
宁安刚结束补课,一来这是他最好的衣裳,再者胸前xx高级中学的刺绣是他的身价象征,能得到学生家长们的尊重和礼待。
虽然这份尊重很肤浅,但是宁安需要。
但是身后这个人不会懂。
他也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好像很早就蹲在路边,在他经过时,却没有叫住他,又在他哼起歌时,跟在后面笑出声。
他在后面笑得很大声,“宁安,你几岁呀,还唱一闪一闪亮晶晶。”
直到现在,宁安的耳轮还透着绯红。
姜野在后面看得很清楚。
白皙到能看见淡淡血管的脖颈,修剪整齐的发尾,一对红彤彤的耳朵,像小兔子,十分可爱。
姜野是来道歉的,为那天晚上的事情。
其实宁安没有表露出被伤害到自尊的情绪,但告别时,宁安抬起眼睛飞速看了他一眼,尽管十分短暂,但姜野看清宁安眼尾的红。
于是什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姜野没有什么不能低下高贵头颅的少爷病,辗转反侧一夜后,找班主任要来宁安的地址。
得到地址欣喜的他没听出班主任的委婉提醒。
甚至自顾自理解成宁安在福利院兼职。
他的朋友里不少人会去福利院做义工,以获取好看的实践证明,这样比较容易拿到国外好大学的offer,如果他出国的话,也会这么做。
宁安不会出国,他的目标几乎在高一拿到年级第一时就毫无悬念的宣示给众人。
他要考A大的计算机专业。
姜野作为班长前往教室办公室时听见老师们闲谈:那孩子说这个行业钱多,挺实在的,我就喜欢这种实在的孩子,什么理想呀梦想呀,说到最后也不过为栖身之所。
也有老师不同意,笑着反驳:陈老师,我们校训是什么,自今日,至未来,这一路要的是什么,就是梦想。
姜野放下资料离开,他也觉得宁安挺实在,实在到有些可爱,那只闷闷的兔子以后赚到很多钱后,会不会蹲在家里,一张又一张翻来覆去地数。
他很好奇宁安为什么要来福利院兼职。
眼看抵达蒲公英门口,姜野想道歉的话一直说不出口,倒不是难为情,总觉得这样随意说出来显得很没有诚意。
他骄傲到甚至是傲慢。
给予老师同学的礼貌不过是敷衍。
何况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没有问题,他与每天擦身而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再产生交集,他的世界与大多数人本不相同。
他也很少去思考不与他一个世界的人会思考什么,在意什么,难过什么。
但是姜野有些在意,这只闷兔子回去后会不会躲起来偷偷流眼泪。
不然怎么一路都不理他。
一定在为那天的事情而生气。
“宁安,我……”
一路疾驰的宁安再次停下脚步,一扇被厚重藤蔓掩盖的小铁门出现在宁安的身后。
“你不要再跟着了,我要进去了。”宁安轻轻抬起头,浅琥珀色的眼瞳在潮湿闷热的夏季,像一枚浸入冰凉泉水的石子。
他语速不快,一点不像刚刚经历过高考的亢奋学子,姜野恍然想起,宁安好像一直这样,无论是取得好成绩,还是取得竞赛奖项,他总是这般淡淡的,以前以为是闷,后来发现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宁静。
现在离得近,姜野清晰看见宁安眼底跳跃的小火影,仿佛夕阳穿过浓密的植被,剪影般落进宁安的眼底。
他是开心的。
姜野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
因为看见自己?
很多人都会为他的亲近而喜悦。
宁安也会吗?
姜野不确定,因为小兔子一次也没来找他帮忙。
他耿耿于怀。
但是现在,“我周末要参加一个比赛,你能来吗?”
宁安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还有紧张和不知所措。
“我,我那天要兼职。”
姜野笑得有些痞气,“你都没问我是几点。”
宁安沉默片刻,“几点也不行,我很忙的,真的。”似乎担心姜野不相信,还加了“真的”这个肯定词。
姜野突然想到“温柔”这个词。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个温和的词用到一个男生身上,于是有些不自在地望向远处。
宁安以为姜野生气,眼底的光黯淡几分。
他看出姜野突然出现的意图。
是为那晚无意却真实的发言?
那副别扭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很像蒲公英里稍微正常些的孩子,当他们想得到一个拥抱又害怕违反纪律时,就会是这种表情。
宁安只是有些奇怪,像姜野这种人,也会渴望拥抱?
宁安很快挥去这个离谱的想象。
姜野应该是从未道过歉。
宁安接受姜野的道歉,但是他真的没有时间,白天要兼职,晚上要帮高妈妈照顾蒲公英里的孩子们,最近生病的挺多,保育员又累到一个。
姜野有些不甘心,哪怕他意识到宁安没有敷衍他。
“晚上十点,你也没时间?”
宁安沉默地垂下头,眼底闪烁的夕阳也一并收走。
整座城市还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
但似乎对青山区格外吝啬。
青山区仿佛被遗忘一般,被厚重的植物覆盖掩埋,只留下一地潮湿的泥泞。
“我真的没时间,对不起。”
姜野看着眼前的发璇,突然觉得憋闷烦躁。
他没再说半个字,转身离去。
宁安没有追上来。
他没有追上来。
该死!
少年跑起来,仿佛担心被浓厚潮湿的绿植吞噬,跑得白色衣角呼呼作响。
“该死!”曹文生猛的点了刹车。
降下车窗,潮湿闷热的气息夹杂着腐臭味一起涌入干净冷冽的车内。
曹文生后悔不已,打开循环通风,越循环腌得越入味,连发动机都是这味儿,他探出头冲外面吼道,“在路上打闹什么,你们找死呀!”
姜野被熟悉的街景,黏腻的气味弄得烦躁不已,解了扣子抬起眼睛,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下来。
车头,宁安似乎耗尽全力,狼狈又疲惫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