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沈煜先行打了个招呼。
“阿煜。”师父并不进屋。
两人遥遥相望,师父终于来到屋里。
“你要走了吗?”师父阴声道。
“我不知道。”沈煜眼神空洞,仿佛大风刮过冰原,片刻后他又补充道:“我只是不想这么下去了。”
“为什么?”师父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但太子不是个坏人。和师父说的不一样。我倒是想问问师父,当年宇文颍到底是为什么而死,我到底是不是宇文家后人。”沈煜问着,眼底的大风止了,冰原依旧严寒。
师父看着他的眼睛,尽是迷茫和不知所措。沈煜是他看着长大的,打小就调皮,礼仪又应付的得当,是个讨喜的聪明孩子。但这么多年,师父知道他向往的是田园和山水,人心里有个目标,也就有了依托,便不会迷茫慌张。
但沈煜的依托没了。他的理想在动摇。
人这一生,一定是会孤独和寂寞的,沈煜此前从未体会到孤独的感觉,没心没肺的这么过来了。
偏偏他遇见了太子,他才发现,这么多年,沈青竹护着,师父捧着,他生长的环境一直很有爱啊。但人一定要有一个故乡,他一开始就问了太子宇文颍的事情,那时不过是好奇。但现在他很在乎,那个所谓的父亲是否爱过自己。
师父培养他,是因为他还有用;沈青竹惯着他,是因为沈青竹的善心。如果他只是沈煜,谁会选择他?天底下所有人都会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们各自的父母。但沈煜的父亲把他抛给了别人。
师父谈了口气,将他的身世娓娓道来:“当年先帝派宇文颍前往庆州,出发前夜,他忽然找到我,托我将你送到沈青竹门前。他替你改了姓氏从此带你入太常寺。之后宇文颍果然被认定参与了谋反,但他并没有为自己辩驳,而是饮下先帝赐的毒酒身亡。宇文家被抄家流放,但旁脉得以留存。”
“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先太子已经输了,而今李承乾于我无冤无仇,师父却一心要我杀他,是为什么?”沈煜眼底的冰霜散了些,抬眼紧紧盯着师父。
师父不敢直视他,沈煜便上前一步逼问:“因为你投奔了魏王,然后你就替我决定了我的人生。如果你投奔的是太子,现在是不是要我杀掉魏王?”
“阿煜,我为你谋的是一个好前程!太子无功受信,软弱无能,朝野上下对他异议颇大。他被废不过是迟早的事。”师父低声喝到。
“太子无过就还是太子!”沈煜沉声应对:“尔等怂恿手足之争,结党营私,是要谋反不成?”
“沈煜!”师父沉声喝道,他从前这么呵斥沈煜,无论他在掏鸟蛋还是抓泥鳅都会立马乖乖听话。
“你想干什么?”师父缓和下来,三分怒其不争。
“我不满意师父为我选的路!我的人生我自己走,今日师父要么答应我离开魏王府离开长安,要么别怪我无情!”沈煜说着,月光下银丝闪烁,他在把玩折扇的时候,已经将屋子里布满了银丝。
师父忽而笑了,不再多说,袖中抖落一柄银黑色的戬,挑着银丝破了沈煜的阵。
“你这一身本领都是我教的,你妄想赢我么?”师父冷声说着,银丝尽数挑落。
沈煜既然料到了老师要来,他就做了十足的准备。他自腰后拿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老师。
从前练习,两人对阵过无数次,今天是第一次真正的刀剑相向。
狭小的包间里武斗一触即发,箭弩拔张之际,沈煜身后的门,开了。
李承乾进屋了,身后是一堵人墙。一群穿着看起来是脚夫,但虎背蜂腰的一群人。
是李承乾的羽林卫,黑压压站在门口,这师父,插翅难逃。
“好热闹。”李承乾说着坐下了,不急不慢的泡着茶。
沈煜和黑衣人仍在对峙。李承乾轻咳一声:“阿煜,收了。”
沈煜这才放下了短剑。黑衣人跟着放下了手里武器,看着门外黑压压的影子,冷笑道:“太子大度。”
“杨氏女我找人赎了,见了点血,魏王多疑……”李承乾抿着茶,拖长了声线,言下之意就是魏王得怀疑到师父头上,那黑衣人浑身的肌肉紧绷,一听这话,更是几乎要爆出来。
李承乾浅浅一笑,无所谓道:“但好在他不在长安啊!我给你十两黄金,你们离了长安,就别回来了。”
师父收了武器,郑重地行了大礼:“多谢太子殿下!”
“你替我养了十五年阿煜,我替你救下心上人,两清了。”李承乾歇了茶碗,起身拍了拍沈煜:“走了,阿煜。”
李承乾回了寝殿就没了正形,一边解衣一边说:“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睡觉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沈煜问着,手上一疼,才发觉虎口被银丝切开了很大一道口子。
“我的阿煜被人下了情蛊绑了扔回我府上,我不得怀疑一下?你当东宫侍卫吃干饭的么?”李承乾说着发现了沈煜的异常,走过来给他仔细看。
“小伤。”沈煜先安慰道。
李承乾捏过他的手拿酒到了上去,沈煜吃痛,手又被李承乾捏的紧,避无可避,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大可以把我扔给大理寺。”
李承乾给他缠布的手一停,紧接着狠狠按了下去:“阿煜这样的美人,我舍不得。”
“可惜了,日后没了情蛊,我想行房事还得找个理由。”李承乾没了正形,佯装叹息。
沈煜早没了当初的羞涩气,没好气地骂到:“不发作的时候你不还是想按我就按我,装什么?”
李承乾嘿嘿一笑,转而想起了什么,握着沈煜的手认真道:“阿煜不喜欢宫里,想走就走。偶尔回来看看我这孤家寡人也好。”
沈煜看他可怜巴巴的,笑道:“等你登基了我再走,你得纳妃了李承乾。”
李承乾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道:“我不成亲。”
“胡闹。”
“就不成亲。”
沈煜忽而不想走了,他的故乡在长安,那个会因为他是沈煜而选择他的人也在长安。
如果李承乾不在皇家就好了。他的出身他的地位,注定了他们不会一生一世一双人,注定了他的爱情没有结果。他可以在后院一生吗?沈煜不能的,他属于天空,属于自由的风。
他愿意守在东宫,但却未必肯入皇宫。东宫已是高墙大院,插翅难飞;更别提皇宫,那高深的朱墙,里面再大,也是囚笼。
贞观十五年,频繁战事,太子李承乾监国事,每天忙的要死,沈煜也乐得清闲。
贞观十五年十一月,魏王编纂《拓地志》回长安,李世民亲自在长安城下迎接他。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沈煜在李承乾身侧撸猫。
“殿下,陛下许魏王搬进了武德殿。”阶下人小心翼翼道。
“理由呢?”李承乾瞬间收了笑容,冷声道。
“说是编书需要更大的屋子。”阶下人跪着不敢抬头,生怕李承乾这会生气了自己就得陪葬。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合眼沉默了。沈煜放走了猫,麦子“嗷呜”一声跳下阶,跪着的那仆人立马一惊,连连道:“殿下息怒啊!”沈煜知道这事不是自己该听的,追猫去了。
“父王的决定,我生气什么。”李承乾说着睁开眼:“魏征怎么说。”
阶下小仆颤颤巍巍道:“我不知道。”
李承乾正要生气,这是贺兰楚石急急忙忙跑回来了:“魏征大人……魏大人劝说下,陛下撤了口谕。魏王不能再搬进武德殿了。”
李承乾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另外,陛下说,永不废太子。”贺兰楚石小心道。
李承乾的笑容一闪而过,问道:“当真?”
“我在太极殿有人,那时只有陛下和魏大人,两人讨论时陛下亲口说的。”贺兰楚石道。
李承乾有点高兴,至少这证明父皇还记得母亲的遗言。贞观十年,长孙皇后死于太极殿,她临别之际拉着李世民的手,最后一句话是:“乘乾顽劣,但请陛下,废太子慎重啊。”
这么多年,李世民对魏王的偏爱朝野皆知,李承乾小心翼翼,多年监国从未有过纰漏。他知道自己无功受信,就更是一点岔子都出不得。
沈煜等人都走了才抱着猫回来。
“武德殿在东宫西边,更靠近太极殿,殿下在生气魏王的赏赐太过了么?”沈煜问道。
“朝臣说,我无功受信,又不如魏王这么得意,也许父王有意……”
沈煜堵了他接下来的话:“那是无心之失。”
“殿下,起风了,该回屋了。”沈煜说。
唐李世民的治理下,民风淳朴且自由,长安城的贵妇们追逐着各种各样的风尚。这个月是百鸟裙,下个月是百花裙。
沈煜第一次在茶馆里见到那茶花一样的茶点时,很是震惊,居然有人能把茶点做的这么好看。不仅如此,这果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上菜的小厮说,这是为了映衬贵人最爱的茶花纹样天水碧流光缎衫裙,沈煜看了眼座上的女人们,衫裙领口处都为茶花纹样,很是喜欢。
自那之后,沈煜很喜欢来折花楼,偶尔兴起,也会与乐师同奏。
直到魏王的人再次找上他。
这是沈煜第一次见到魏王,是个比全圆佑还要圆的胖子,穿着华丽贵气。把他扔进皇子堆里是最显眼的存在。
“沈煜是吧。”胖子大摇大摆向他走过来。
沈煜见势不妙,正要出银丝,就被一个大汉一掌折了手腕。魏王府养的兵一般,但江湖中的高手不少。
“殿下,此人手不老实。挑了手筋踏实些。”那人恭恭敬敬向魏王道。
魏王却一身轻松:“绑上回府,别在外面闹太大。”
沈煜两手被玄铁打的镣铐吊着,只有脚尖点地。
就这么吊了半宿,魏王才姗姗来迟,他踮起脚尖想按白日里沈煜被伤的手,却没够着,脸上不好看。
旁边的人察言观色乃是一绝,立马把沈煜放了下来。魏王揭了他蒙眼的黑巾,握住了沈煜的手,笑道:“好生一个美人,何苦跟了李承乾呢。”
沈煜气息微弱,道:“我自然是想为您效力的,但再不来碗水我就要死了。”
他被吊在这里半天,口干舌燥到眼冒金星的程度了,还不忘哄着魏王。
魏王伸手道:“水。”
旁人提了一桶过来,魏王便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直到沈煜咳嗽的满脸通红。
“说点正事。”魏王捏着他下颌,问道:“杨冰跑了,你怎么还在东宫。”
这是沈煜第一次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杨冰。
“我想知道家父身亡的真相。但良禽择木而栖,魏王若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就是您的人。”
魏王捏着他抬头,看着那眼睛,几乎就要信了。
旁边的人说道:“殿下,这人哄你呢。回了东宫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魏王给了那人一巴掌,怒骂:“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他是被太子干傻了才这么死心塌地,魏王要是不弃……”另一边的高马尾哥们还没说完就被魏王甩了一巴掌:“你是让我捡太子的垃圾?”
那人赶紧跪下去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沈煜庆幸这办法没用上,但伤了的手立马被魏王按上,打着旋儿游荡在他的手上,沈煜疼入肺腑,却又不敢露怯。
魏王使了个眼色,方才在楼里对沈煜出手的男人围了上来,捏上沈煜的手腕,咔嚓一声又折了他一只手。
接着是两处脚腕,沈煜冷汗直流,几乎要晕死过去。
残阳已尽,魏王府里有人痛呼出声,惊起一众歇息的鸟。
“如此,我就信了。”魏王道:“打发去教坊司,哦不,去仙乐坊。这模样,就算残了,也会有人要的。”
“殿下!”沈煜强忍着疼喊道:“太子无功受信,而天下皆知魏王殿下宠冠诸王。往前数三代,哪个天子是嫡长子即位,都是各凭本事。那日我与师父会面被太子抓包,不得不断尾逃生。我留下便还在东宫,殿下回来我便还是您的属下!殿下放我归东宫,他日再造玄武门之事,我就是您的内应!”
说完这些话,他已经是大汗淋漓。
魏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沈煜倒在地上甚至无法起身,只能努力抬起头:“我不过是要查清家父死亡真相,再重振家族的人。殿下再不信,沈煜愿意种蛊在身。”
魏王一手扼住了沈煜的下颌:“不巧,最近没有剑南人,蛊没有了。有毒,半月一解就死不了。”
旁边人立刻拿出小瓶子,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在魏王伸出的手上,沈煜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魏王这才放过他:“把他手脚复位,别真废了。”
夜已深了,窗外寒鸦落下。魏王忒了一口唾沫:“晦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