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的马车畅通无阻的出城而去,不久就从雨布下的水箱里飘出一抹亮光,像是萤火虫一样,照亮了晦暗的车厢。
“姐姐,这是什么?”
灵越好奇的伸手去抓,它来不及躲开,一把就被抓住了。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慢慢松开手指,萤光又从她的掌心里飘出。晃晃悠悠的盘旋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方,元嘉翻出腰间的荷包,它就自己钻了进去。隔着锦布,一闪一闪发着微光。
元嘉掀开雨布,只看见里面的水猴子果然已经翻了肚皮。
“是赤蟾的魂魄,它死了!”
她趴在车窗上掀开帘子,回头看,许都城早已不见踪迹。清冷的夜色里飘着薄雾,月色是如此的让人觉得冷。
灵越并不害怕那东西,好奇的往水箱里探头看。
“它怎么会死了,白日里我看见它还好好的在水箱里。”
元嘉转过身,难过的将雨布盖上,轻声啜泣。
“我....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子,它是因为我死了吗?”
其实她是知道的,尸体上的手指青痕,从武兆的手中接过来的。温玉不在,他是唯一能够自由出入王府的人,赤蟾是他手中交过来的。
他甚至没想过隐瞒这个件事,也许回去质问,他还会直截了当的承认。
可回不去的,护送元嘉离开的车夫是武兆的死忠傅立。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一直往北走,绝不回头。一直到图灵,然后就会有箬羌的人前来接他们出关,离开大昭。
只要到了箬羌温玉就没办法了,他如今虽是得势,但天下还不稳。一旦与北边得箬羌撕破脸,届时首尾不能两顾,他这乱臣贼子弄不好就真的会被扑灭了。
元嘉犹豫了一阵,最终狠下心决绝离去。天亮后将赤蟾的尸体埋在路边的林子里,带着它魂魄一路北上而去。
行了约莫数十天到玉安地界,赤蟾的魂魄突然急躁不安起来,从荷包里发出异常明亮的光芒,炽热如同火球。隐隐散发出极重的戾气,惊得马如何也不敢前行,像是前方有什么怪物一样。几人心中不安,又不能绕过玉安,只能在林子中将歇一夜。
夜色才刚暗下不久,玉安城门打开奔驰出一队人马,扬着温玉的旗号。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金戈铁马有踏碎山河之势。马队掀起尘土,蹄声震地。
傅立趴在地上侧耳一听,立刻惊声提醒道:
“有人马进林子里来了,姑娘将灯火熄了,我们往林子深处避一下!”
车帘后,灵越噗地一声就吹灭了灯火,元嘉腰间的那只荷包也停止了发亮,只还是滚烫如火。
傅立在马队进林子之前将车赶到竹林深处,停在一座山坳之后接着竹林为屏障躲避。
一炷香的时辰,山坳外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元嘉精神一震,面露惊骇之色,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有人温柔的说道:
“你说难受,那我们在此将歇一夜。本王陪你走走,舒服些了再回车里。”
“嗯,多谢王爷体谅妾身辛苦,军务如此繁忙还亲自来接妾身。”
傅立也惊讶的往来人方向望去,林子闪现灯火。
两个黑衣校尉打提着灯笼在前,温玉扶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在后,小心翼翼地林子兜圈。
约莫是觉得走得太远了,还没走近山坳口一行人又转了回去。顾及到女人行动不便走得很慢,慢悠悠的林子里晃。
元嘉和灵越听见说话声,同时掀开车帘看见了林子里的人。除了温玉,还有当初出现在他灵堂的女人。唤做阮素,许都阮家酒肆的老板的女儿。她搭着温玉的手,挺着肚子走了几步,突然惊呼一声。
“王爷等一下!”
她惊喜的盯着自己肚子,片刻之后又不好意思的抬头,对温玉道:
“刚....刚才他好像踢妾身了,但这会儿好像又没了。”
温玉伸手抚在她的肚子上,神情淡淡的。脸上没有初为人父的欣喜之色,却是异常的沉重。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眸子却比夜色还暗沉。
“是吗?你同本王的事,本王都不记得了。但这个孩子是本王的,本王就会认。孩子生下来,本王会将他过继到王妃膝下,他就是本王的嫡子。你虽是他的生母,但时刻要敬重王妃知道吗?”
“是,妾身会谨守本分,时刻敬重姐姐,不会依仗生了儿子对姐姐不敬,恃宠而骄的。”
那女人噙着笑,分外的乖巧懂事。温柔的抚住温玉盖住自己肚子的手,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月牙,手掌也很粗糙。不知道是以前常年沽酒的缘故还是如何,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酒香气。
温玉被她的话逗得眉头一松,抬眼失笑道:
“都还没生出来,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
“因为酸儿辣女,妾身自从怀了他就很喜欢吃酸,肚子尖尖的。大夫也看过,说就是男孩。以前军师也是那么说的,而且王爷那么厉害,怎么不会是男孩。”
“好了,那个人日后不必再提。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本王不会追究你与他算计本王的事的。”
“是....是,妾身失言了。”
阮素没想到一下失口触了温玉的霉头,讪讪的缩回手。
但后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指,包进掌心里无限惆怅的望着漆黑的夜色。
“其实本王想要一个女儿,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儿,可是....没有机会了。”
“王爷想要个女儿,那日后我们再生一个。女儿是妹妹,有哥哥,有爹爹娘亲,还有王妃,她一定会是世上最幸福小姑娘的。”
她大胆挽起温玉的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叹息道:
“我们的事虽然王爷忘掉了,妾身原也想一个人生下这个孩子,不去打扰您的。但是您还是找到妾身了,这是妾身的福分,也是这个孩子的福分。”
他脚步一顿,侧首看着身边的人,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阮素亦是对上他的目光,又大胆的靠近了一步,猝不及防的踮脚凑过去亲了一下温玉。第一次没亲到,但第二次就亲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依旧还是扶着她的胳膊,只道:
“还大着肚子,日后切不可再这般毛毛躁躁的了。”
“嗯,妾身知道了。”
阮素眨亮晶晶的眸子,突然又道:“王爷,妾身累了,走不动了。”
那两个提灯的校尉对视一眼,正欲跑回去差人抬步辇,温玉一声不吭的弯腰抱起那姑娘,步履如飞的走回马车旁。
卫骁看见,神**言又止,“王爷,她.....孩子.....”
“下去吧,今夜本王守着她。”
温玉如此言道,他只好憋回嗓子里的话,转到了别处。
山坳里,夜色如此的晦暗,伸手不见五指。
傅立望过去却清晰的看见了元嘉那双湿润的鹿眼,满满的噙着泪花,到最后一滴眼泪也没掉,待温玉和阮素离开时,已经清亮如同月亮一般。
“姑娘.....”
他轻唤了一声,元嘉放下车帘钻进了车里。
“嗯。”
“姑娘怎么了?”
“没事啊,傅立其实我连人都做不明白的,你别担心。”
因为连人都做不明白,所以不会爱人,不会难过,不吃醋。
她只以异常平静又清冷的声音道:
“傅立,我们分开走好吗?温玉要回许都了,他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迁怒武大哥的。他现在带着那姑娘行动不便,你赶在他们之前回到许都通知武大哥把他接出来。我先去图灵等你们,你放心,我答应过他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不会一声不吭的消失的。”
“可山高路远,姑娘带着灵越一个人怎么去图灵?”
傅立忧心忡忡的看着车帘。
元嘉:“从吉城走,吉城的林将军在招募兵士北上驻边,我会想办法混进军营里。这样温玉就是千算万算也料不到的,而且军队行军速度快,出关简单,顺利的话最多两个月就能到图灵。至于灵越,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帮我安排三辆马车往不同方向去,透点风声出去,然后你就回许都去把武大哥接出来。告诉他下过雨后百姓就没事了,要他赶快离开切不可停留。”
然后帘子后很久没再响起说话声音,傅立会意不再追问。
许都自酉阳水战后就源源不断地有粮草南上而来接济,天降甘霖后,疫情逐渐得到缓解,官府的赈济及时而来,城内并没有出现暴动。
百姓生活有条不紊的恢复,到了傅立潜回来时街道上已经逐渐了摆摊的商贩,嬉戏打闹的孩子。
武兆带领人拆了疫场,以苍术、艾草、石灰粉除晦去邪。
傅立假扮差役,以面巾覆面接近他,告知温玉即将回来的消息。决定当夜就易容一开许都,但急匆匆从疫场出来,木栅栏之外却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俩人面不改色的迎上前,若无其事的行礼。
“参....参见王爷。”
温玉只是背手转过身,慢悠悠的往王府走去,一边问道:
“她还好吗?”
但只问,却又不等答案,自顾自言自语。
“她没有哭,有没有吃醋或是难过了一下?”
武兆和傅立面面相觑,前者没弄清楚什么情况,但后者已大概猜到温玉会那么迅速的赶回许都,在他前脚到后脚就跟来,显然他们已经暴露被察觉了。
傅立跟在温玉身后已悄然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欲拼死一搏杀出去。武兆却暗暗拉了一下的衣服,示意不要冲。
俩人在一片肃杀之气中跟着走到王府外,温玉少见的平静,一个人走进府里。
阿东婆婆带着十几个小厮婢女在院子里站成两排,大气都不喘一声。
他淡淡的一眼扫过去,勾起一抹自嘲的笑。走便整座府邸,一间房一间房看。每推开一扇门便唤一声元嘉,无人应答他也不气馁。
到最后他将库房柴房都走了,连对着水井也喊了好几声元嘉。
哽咽又嘶哑的回声传上来,他痴痴的认出来是自己声音。神色突然暴怒,转身冲出门外一把揪住武兆的衣领,怒吼道:
“她人呢!”
武兆毫无畏惧地看着他,张了张嘴,“王爷跟属下来。”
几人来到城外的义庄,入冬了,山林不似盛夏那般繁茂,庄子的几间木房异常的萧条清冷。只有背靠山后长满了绿色的藤萝。推开木门,血腥与霉味扑面而来。武兆领着温玉进到一侧的小屋,里面又一口木箱。
打开来,里面对着各样的裙衫,染着斑驳的血迹。还横七竖八的落着几双绣花鞋,一样皆染着血迹。他又推开屋后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与满山萧条之色格格不入的翠绿色藤萝。
“王爷问王妃去哪了,王妃在后山,您看。”
“你说她变成草,变成藤了?”
“是,王爷当初不愿意花钱买雪莲花,要王妃想办法驱除瘟疫。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疫气吸入自己体内,净化许都的上浮浊气。可是这对她自己的仙体是极大的伤害,那些衣服上的血,王爷看到了吗?还有这地上的,那段时间王妃流尽了身上的血。属下再也没能将她从这里接回王府,后来在后山就长满了这种藤。”
武兆说的神情悲悯,目光真切,难过的看着温玉。
告诉他,因为他的自私自利元嘉死了,变成了藤,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藤愈加鲜活,那女人便愈加的健康,她还好好的。
他很了解温玉,也并不奢望他会相信这样的言辞,但笃定他纵使知道自己放走了元嘉,他也不会杀他。
只得听他恢复了平时冷静的声音,冷冷的抬眼扫了眼满山的藤萝。
“喔,是吗?那灵越也是变成草,变成藤了是吗?”
关于灵越,武兆没办法解释,索性也不解释。对上温玉的眸子,气势汹汹的与他相持。
温玉突然扬起巴掌狠狠的掴了他一掌,紧接着狠踹一脚腹部。武兆立刻就飞出去,砸在门板上又摔在地下。他忍了很久的怒气一下爆发出来,一把抓住武兆的发髻,恶狠狠的质问道:
“你背叛了本王,武兆,你背叛了本王!!”
“你这条命是本王救的,没有本王你早就被那些人当成猪当成狗宰杀了!是本王,你才苟延残踹的活着!你发誓要誓死效忠本王,可现在呢,你拐带本王的王妃,肖想本王的女人!!”
对于温玉怒不可遏的叫骂声音,武兆没有任何反驳,吐了口血水,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傅立见状飞扑过来想要行刺温玉,刀未出鞘便已被卫骁摁住手脚。
温玉像个疯子一样,时而暴怒时而哂笑,又掐住他的脖子摁在墙上。
“说你把她藏哪儿了?”
武兆艰难的吸了口气,被掐的面色通红,青筋暴起。
“属下没有,王妃受伤变成草了!这满山的草啊,藤啊都是她,王爷您看看,您好好看看!”
“放肆,谁说她变成草了!她是祥瑞,不死不灭的祥瑞!你以为你不说,本王就不知道了吗?武兆你是箬羌人,你能把她弄到哪里去?本王不是三岁小孩子,同本王斗你还不够格!”
温玉说着一把摔开他,嫌弃的掏出手帕擦着手指。
“不要以为到箬羌,本王就拿你们没办法。箬羌王胆敢私藏本王的东西,本王早晚有一天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你不了解那个女人,她性子一向软弱。有你在本王手里,她走不了多远就会自己回来的!”
武兆轻蔑一笑,撑胳膊慢慢爬起来依在墙板上喘息。温玉那一脚踢了要害,他已是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双目看人逐渐不清,耳朵也是嗡嗡的响。
“王爷这辈子自负多疑,从未尊重过元嘉姑娘。至今您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您拿什么爱她,配说什么爱她!属下瞧着阮素姑娘与您很是般配,如今她也怀了您能的孩子,您便放过元嘉姑娘吧,她只想自由自在的做一株草。她让属下告诉您她不是仙草,只是一颗野草而已。”
“是吗?没有人能够忤逆本王,武兆!她就是颗野草也只能长在本王的园子里,谁允许她长在外面去了!!”
温玉赤红着双眼在屋子像只屋头苍蝇乱撞,最后摔袍而去。不出一日武兆通敌问罪,传首九边告示立刻贴满全城,他笃定元嘉听到消息一定回自己跑回来。
而武兆以赤蟾之死测试了元嘉,她没有跑回来质问他,就是默认此事,证明她已早不上当初的元嘉。
如今自由于她而言胜过一切,他答应过她自己不会死,那姑娘就会闷着头一股脑跑到箬羌去,届时谁也别想拿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