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的一处宅子院门大敞,路过的小商贩打眼一瞧,里面层楼叠榭、环廊曲阁,隐约还瞥见一个宏伟的戏台。
往常总是朱门紧闭的府宅这几日终于住进了人,街坊都传这宅子的新主人是位身份显赫的王公贵戚。
他终日从这儿路过,却是头一遭将其中风光窥见一二。
天色昏暗,他眯了眯眼,总觉得这内里构造不像什么王侯贵府,倒像个大戏园子。
宅院的新主人此刻正凭窗而望,半开的窗扇正对着一座新巧的建筑。
不同于以往所见的方型样式,这座戏台的角柱呈圆弧形排列搭设,再加上画栋雕梁、丹楹刻桷,整体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巨大的红檀木鸟笼。
这“鸟笼”刚建好时必然十分奢华靡丽,奈何岁月磋磨,终究难掩斑驳褪色,细看之下处处透着仓促修缮的痕迹。
戏台上方悬着一块描金的横匾,上书“戏朱台”三字。
字是新补的漆,许是匠人技艺不精,中间那个字的金漆在晾干之前就晕开了一大块,使“朱”字看起来倒像个东海的“東”字。
闻礁进京已经七日,在这院子也住了七日。
父亲贵为亲王,在京中自然是有府邸的,但宣旨的公公说王爷离京多年,王府年久失修,暂时不宜居住,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修缮,皇上体恤世子劳顿,给安排了这里歇憩。
闻礁自然没有异议,被押上台逼着唱戏的人又怎会在意舞台的大小。
有风夹杂着未消散的漆臭挤进窗缝,闻礁把窗子关紧,将杂绪隔绝在外。
书案上被风吹皱的画像此刻被一双大手轻柔地抚平,纸上的少年眉目俊美,笑容明媚。
闻礁的目光在画中人的眉眼处细细描摹。
分明是同一张脸,五官一般无二,神情却天差地别。
白日里那个一身玄衣、坐姿散漫,隔着珠帘和红缦与自己对望的人,有一张拒人千里的冷漠脸孔。
涉川推门进来时,一眼就瞧见了书案上的画像。
他轻咳一声,语气带着调笑:“是画上的好看些?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闻礁像没听见般作势卷起画轴。
涉川伸手去拦:“哎,让我多瞧一眼,他还能少块肉不成?”
其实这幅画涉川曾经偷偷打开过几次,早就把画中人的眉眼鼻唇观察了个仔细。
今日他也在绣幕楼,不过是躲在人群之后。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闫漾。
跟画上的少年相比,那张脸褪去了稚嫩,有了锋利的轮廓。
因为离得远,涉川只偶然窥见几次闫漾的正脸,皆是满面冰霜,远没有画上的少年表情生动。
但纵使远观也足以证明眼前人即画中人。
闫二公子坐在一众锦衣华服仪表堂堂的公子哥之间,仍卓群得叫人移不开眼。
世间难寻的容貌气度配上世人难及的妙手丹青,也难怪闻礁如此宝贝这幅画了。
涉川即将触碰到画纸的手果然被毫不留情地拂开。
他缩回手,抱臂看着闻礁将画轴仔细卷好,妥帖地装进锦盒。动作一丝不苟,活像对待一朵吹弹可破的娇花或一件脆弱易碎的珍宝。
等人将画归置妥当,有功夫搭理自己了,涉川终于问:“我说,你今日跟闫二公子聊什么呢?把人气成那样。”
他从当时的方位看向最前排两颗越凑越近的脑袋,还以为自家世子与人交谈甚欢,没想到下一刻闫二公子就翻脸走人。
“我问他是不是高车王子”,闻礁语气平静,“他说是。”
“怎么可能?!”
涉川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又立刻补充道:“他怎么可能承认?他怎么敢承认?”
一个外邦王子摇身一变成为当朝太后亲侄,如此惊世骇俗的悖逆之举,一旦东窗事发,岂是一个轻巧的死罪可盖棺定论的?
说完涉川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了,这就要上前与人比试一下新修的剑法。
闻礁轻巧地侧身避开,道:“不过跟承认了也差不多。”
“怎么说?”
闻礁回想起白日的言语“刺探”,无论是提到“漠北”、“高车”还是“异域”,对方除了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烦外,完全是袖手旁观。
而一旦涉及“公主”二字,他就会竖起耳朵严阵以待。
明明是个撮盐入火的性子,却能因为公主而对自己诸般忍耐,除了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确实没别人办得到。
在面对最后那个对公主失敬的问题时,他那副有如野猫被踩了尾巴的模样,简直比举着照身贴更能自证身份。
眼前又浮现出对方那张憋气的脸,闻礁的唇角弯出了点弧度。
他幼时赶海,常在滩边捡到被潮水冲上来的河鲀。
渔民们常称呼它们叫吹肚鱼、气鼓鱼,这些名字确实更贴切些。
那东西小小一只,被人抓住了就气鼓鼓地涨成一个球,以为靠吹气把自己变成了庞然大物,能吓退一切天敌,实际上只是让人更有戳逗它的**。
闻礁小时候抓到这种鱼,总是用树枝用手指不停地戳它,逗它,看它到底是先泄气,还是不断充气直到爆炸。
涉川盯着闻礁嘴角挂着的那丝笑意,问:
“看来你跟未来小舅子——也可能是大舅哥,很投缘?”
见闻礁不理他,又道:
“听说他与公主是龙凤双生子,容貌该是十分相似,想必公主也是国色天香,世子莫不如还是……从了吧。”
嘴角的笑意敛去,闻礁打断涉川得寸进尺的调侃:“叫你探查的事,可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涉川收住打趣的心思,麻利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闻礁铺开一看,上面简要地记录着闫二公子过去一个月的每日行程,但有一小半的日期上面是空白。
涉川解释道:“这表示他当日未曾出府或行踪不明。”
闻礁点点头:“继续留意。”
涉川满口应着:“行行行,从明儿起我亲自跟着他。”
闻礁抬头觑了他一眼没说话,接着又垂眸看向纸张,发现上面记录的内容与自己猜测的相去甚远。
玉石市场、珍宝坊、布庄衣铺、书馆……
作为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混世魔王,他的日常喜好竟然非常的清新寡淡。
过分的清新寡淡。
闻礁指着纸上的“书馆”两个字,怀疑地问:“你确定?”
怎么看闫公子都不像是醉心诗书之人。
涉川成竹在胸:“确定确定。闫二公子每月都有四五日会去说书馆听先生讲话本。”
原来此书馆非彼书馆。
“据说……”涉川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你这小舅子最喜欢听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
闻礁又指着纸上频繁出现的另几个字——“玉石市场”与“珍宝坊”,问:
“他喜好玩玉?”
“是”,涉川点头:“不过听珍宝坊的伙计说,极少有闫二公子看得入眼的。”
闻礁又细细看了一圈,没发现某几个字眼,于是问:
“那……绣幕楼他一个月去几次?”
“昨日是他第一次去。”
“哦。”
-
闫漾冲着前方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
紧接着传来“啪”的一声醒木敲击桌案的声音,惊雷一般,瞬间把闫漾的瞌睡震得无影无踪。
台上的老先生年近古稀,鹤发童颜,颇有些仙风道骨,此时他正对着闫漾吹胡子瞪眼。
闫漾把歪歪扭扭的身体坐正了一些。
闫二公子进京有两年了,也算见识过邺京的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
初入京时,他年岁尚幼,对这也好奇那也诧异,毕竟京城显贵们崇尚声色玩乐,玩的地方不少、名堂也多,一花一木都是闫漾昔日没有接触过的新奇世界。
然而不过几个月便意兴阑珊,现在他常去的娱乐之所也就那么一两处。
最常来的这家说书园子名唤古仙馆,说书的老先生上午一讲,下午一讲,每日如此。
闫漾从没在他这里听到过重复的故事,什么神话传说、鬼怪奇谈、野史异闻、实录杂记……这老头就像一只蓄进去整片海的水壶,永远倒不完。
然而故事虽多,听众却没几个。
有一次金山非要跟着一起来,还埋怨闫漾遮遮掩掩夹货藏私,说什么独乐不如众乐云云。
然而这边老头儿刚开讲,那边人就借着尿遁溜了。
第二日,金山百思不解地控诉闫漾——
“别的园子里那些个说书的,满口的小寡-妇与老光棍、女-妖-怪与穷书生,三句话里两句都是荤段子。”
“这老头一派老学究的模样,讲的故事也是清水面汤,索然寡味!”
“这哪里是来找乐子的,分明是坐在学堂听先生授课呢!一个走神儿,老先生的戒尺就要砸下来!”
“闫二,你把听说书的劲头儿分一半到学堂上吧,兴许日后真能成了状元郎!”
闫漾无意做什么状元郎,况且故事中的状元郎总是始乱终弃的形象。
他来这里不为求知,只图个清静。
“啪!”看闫漾的身体又要顺着椅背往下滑,老先生把惊堂木砸了声更响的。
闫漾再次正襟危坐。
此情此景,如果捂住耳朵,任谁看都是神奇的一幕——
不学无术的闫二公子正聚精会神地听面色严厉的老夫子传道授业。
不过一旦把捂住耳朵的手拿开,就会听到那胡子花白的老先生嘴里正拖腔拉调地娓娓道来: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凌波仙子……”
“她一袭白衣若雪,手持一株素雅水仙……”
闫漾哈欠打到一半停了下来,半张着口,眼前突然浮现某个身影——
一袭白衣,手持水仙……帕子。
“……”
老先生绘声绘色:“仙子那个美啊,身姿婀娜,腰-肢纤软,一举一动似弱柳扶风;眼波流转,眉目含情,一颦一笑如娇花照水……”
这段描述因为被身不由己地代入了某张脸而让闫漾感到非常不适。
但很快故事就进入到精彩桥段——
民间大旱,凌波仙子体恤民间疾苦,下凡相救,并在凡间与龙哥相遇。
“只见那龙哥长得魁梧壮硕,力能扛鼎,身长八尺,肌肉虬髯……”
“凌波仙子对其一见倾心,顿觉春-心-荡-漾,恨不能以身相许……”
闫漾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再一抬头果然对上老先生的横眉竖眼,他将嘴角向下压了压。
没压住。
直笑到老先生胡须倒竖闫漾才堪堪止住。
“哎,尚老头,我问你……”
问题还未脱口,老先生怒极把醒木一摔:“老夫姓商!纠正多少次了,是平不是仄,是商不是尚,果然朽木不可雕也!”
朽木置若罔闻,第一次表现出他的勤学好问:“凌波仙子是男子还是女子?”
商老头又举起醒木,这次看起来好像不是要扣在桌子上。
闫漾在醒木砸到头上之前赶紧辩驳:“男子不能称为仙子吗?你上次讲的那个缑山仙子的故事,明明也是男的,你自己忘了?”
商老头怒斥:“都说了二人一见倾心!男女二人才叫倾心!难不成龙哥是女的吗?!”
闫漾终于闭了嘴,故事得以继续——
凌波仙子与龙哥相爱,以珠定情,喜结连理。但此事被人状告给了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听信谗言,调遣天兵天将前来捉拿二人。从此恋人分离,凌波仙子最终化作一株湖畔水仙。
故事到此结束。
走之前,闫漾若有似无地逗留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看起来憋了有一阵了。
他凑近商老头有些背的耳朵,半弯下腰,中气十足地喊出最后一个问题——
“龙哥为什么不能是女的?”
凌波仙子的典故——50%网络、30%商老头瞎编、20%闫漾脑补、100%不关作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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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东雀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