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渴望神迹的出现。
渴望财源滚滚,渴望天长地久,渴望长生不老,却又渴望简单幸福。
人总是贪心不足,最后一样一样地失去。
失去才懂得的珍惜,比草贱。
——《公子宜修》
月华殿。
待浓雾散去后,在场的人少了一个。
戴着秦昭面具的阿诺不见了。
他趁乱扯下了季修腰间的青翎,便借着烟雾的掩映逃之夭夭了。
山月堂潜伏在宫中的细作苦寻不得的青翎原来早已改头换面,日日堂而皇之地挂在三皇子腰间。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阿诺是无意间看出端倪来的,也就有了这个“一石二鸟”的计策,既可以帮自己脱身,也可以取得青翎回去交差。
至于三皇子的命,单堂主并未下必杀令。
五色翎才是单越的最终目标。
“哥!”秦昭看着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的秦音,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
严将军在即将刺到他喉咙的一刹那收住了剑。
他耳朵下方不起眼的凸起引起了严英的怀疑。
严英一把扯下那张人皮面具,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阿诺真的是秦昭。
“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傻?”秦昭颤抖着手扔掉剑,扑向倒地的秦音,“为什么要替我挡剑……”
秦音胸口汩汩而出的血迹染红了衣裳,就连眼神都开始涣散:“阿昭,别……别这样。”
“哥,我……”秦昭的声音抖得不像话,“我竟然亲手刺向了你的心脏……我……”
秦音虚弱地冲他笑笑:“阿昭,不要自……自责。倘若今天戴上人皮面具的人是……是我,阿昭也会像哥哥一样奋——奋不顾身为我挡剑,对不对……”
“哥——”秦昭连连点头。
他会,他当然会,可是哽咽让他说不出话来,只剩不断地点头。
“别……别哭……”秦音感觉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少到快要不能呼吸。
秦昭低下头,不让自己的泪眼被秦音看到。
突然冲出来的季程曦让阿诺的剑偏离了几分,是以没有刺中季修的要害,却让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
季程曦捂着肩膀上汩汩流血的伤口,只觉得心口更痛。
他跪坐在秦音面前,声音抖得厉害:“大秦侍卫,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他说着,不顾自己的强势,抓起秦音的手腕想要把脉,却因为手颤抖得不像话,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聆听脉搏。
“快叫太医!快啊!”季程曦喊破了音,“还有司徒先生!快传!”
秦音却反手握住他的手,两只沾满鲜血的手紧紧相扣,虚弱的声音听得在场的人几乎要心碎:“四殿……殿下,卑……卑职无碍。”
说罢,他再也控制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
“哥!哥!”秦昭快速朝秦音跪行了两步,泪水早已模糊他的视线,再多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方才那一剑正中秦音的心脏……
可他仍盼望生命有奇迹:“哥,你别说话了,你坚持一会儿,司徒先生很快就到了。”
眼前的一幕让手臂受伤的季修不忍心告知他们司徒烈去了距离皇宫半日之远的摇山。
“阿……阿昭,不要哭。”秦音费力地说道,“还记得哥告诉过你,男……男儿……”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知道,我都知道。”秦昭胡乱地抹了把眼泪,努力挤出笑容,“我没有哭,我干吗要哭?等太医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了,我为什么要哭?”
秦音轻轻地笑了,而后伸手想要触碰秦昭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胳膊。
“阿昭,没有哥哥的日子里,你要……要好好照顾自己,知……知道吗?”秦音的声音越来越低,“哥要先走一步去见……见爹娘了。”
“大秦侍卫,本殿命令你不准死!”季程曦还弄不明白心中的刺痛是因何,他只知道秦音不能死!
“谢……谢殿下如此关怀卑职。”秦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卑……卑职心……心满意足了。”
即使他再心有不甘,也敌不过命运的安排;即使他再舍不得这个世界,也无法改变结局。
天地在他眼中旋转,模糊,又清晰。
他好像回到了初见季程曦那一日。
那时天高云淡,彼时的秦音路过花园时,见花丛中露出了一角紫色衣袂。
他好奇地走近,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紫衣少年撅着屁股在……刨土。
“殿下……在作甚?”秦音此前并未见过季程曦,是以并不知他就是四皇子。
不过观其穿着,他还是知道对方是大奉其中一个小殿下,故而又恭敬地补充道:“可需要卑职帮忙?”
紫衣少年却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道:“不用不用,你们笨手笨脚的,不如我自己来。”
秦音:“……”
他还是头一回被人嫌弃笨手笨脚,并且还是在他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
不过他作为一个小小的侍卫,没有资格反驳,也不能反驳。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多跟这个紫衣少年多说两句话:“卑职可否问殿下一个问题?”
季程曦这下终于直起腰,脸上挂着些许泥土,看起来鬼灵精怪的,煞是可爱。
秦音不禁有些看愣。
“想问什么就问,别这么磨磨蹭蹭的,亏你还是个舞刀弄剑之人,一点也不爽快。”季程曦抬手擦了一下脸,脸上的脏污霎时成了一片。
秦音:“……”
一连被??了两次的他有些无奈,却在看见季程曦成了小花猫似的脸,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季程曦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挥舞着手中的小铁锹,有几粒尘土飞溅到了秦音身上。
不过秦音并不在意,而是又靠近了紫衣少年两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指腹擦去了少年脸上的泥土。
指尖残留的细腻触感让他陡然后退一大步,同时躬身拱手谢罪:“是卑职僭越,请殿下治罪。”
季程曦却只是挥挥手:“治什么罪啊治罪?一天天的就知道治罪,宫里人真无趣。”
说完,他又弯腰刨起了土。
而秦音那个问题也始终没有问出口。
他想问的问题很简单,他想问:“殿下刨土可是在种花?”
恰逢风起花瓣落,秦音看着在落英缤纷下一铲一铲挖着土的紫衣少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当时年少,他不知这就是心动。
更不知这心一动就是好多年。
直到死亡之时,他的心仍旧为少年而有力地跳动着。
旋转的世界最终定格在面前悲伤不已的少年脸上,仿佛与那年刨土的紫衣少年重合,又分割,最终变成棱角已然成熟的季程曦。
秦音的声音几不可闻:“殿……殿下刨土可……可是在种花?”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秦音沉重的眼帘彻底地闭上。
一时间,风好似都停了。
生命没有奇迹,秦音没能撑到太医前来。
“啊——”秦昭发出悲鸣,汹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得知乌耳派出的人已经对季修动手,薛离一行三人便快马加鞭地往京都赶来。
等三人下榻客栈,去往的地方却不是大奉皇宫,而是一处民宅。
季修特许秦昭带着秦音的骨灰暂时安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有山有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亲人陪伴,哥曾说过他向往这样的生活。”秦昭通红着一双眼睛,嗓音沙哑至极,“可惜我没本事,没能让哥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甚至摆脱不了珍妃的魔爪,连兄长身亡的消息都没办法带给爷爷。
他怕爷爷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他怕爷爷本就孱弱的身体再有个好歹,他更怕珍妃那边的人会对老人家不利……
看,他总是这样,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什么都做不好。
从此以后,他是没有哥哥疼的小孩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弟弟”了。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人可以让他叫一声“哥”。
没有哥哥保护的小孩必须拿起剑保护自己和保护唯一的亲人。
秦昭死死地咬住嘴唇,哪怕咬出了血,哪怕眼睛红得吓人,也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他要听哥哥的话,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他要听哥哥的话,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他要听哥哥的话,好好为自己谋未来。
众人散去后,他一个人在秦音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薄西山,直到群星闪耀,他都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同样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秦音的坟冢。
季程曦终于想起来秦音临终前问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那年自己支开墨白,一个人跑去花园里刨草药。
他想起那年少年的指腹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带走了什么。
他想起那年少年没有问出的那个问题……
“大秦侍卫,你是不是傻?”季程曦笑出了眼泪,“我一个药痴种什么花?”
隔着猎猎的晚风,隔着漫天繁星,隔着岁月的流逝,他捂着痛到无以复加的胸口,哑着嗓音回答:“大秦侍卫,来生陪我一起刨土种花,好吗?”
他终于明白当初少年那柔软干燥的指腹到底带走了什么。
他的心永远停留在少年温暖带有薄茧的指腹中,永远停留在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里,再也回不来。
夜色里,秦昭的身子动了动。
他抱着秦音的佩剑踉跄着起身,最后对着墓碑深深一拜:“哥,我走了,从今往后,我会带着哥的期盼好好活。”
说完,他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季程曦终于抬起站得有些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朝那个再也不会出现在面前的少年走去。
如果星星能够带走地上人的思念,请告诉天上人,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飘着花瓣的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