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京都,文和六年,当今圣上之妹、嫡长公主长安出降。
公主仪仗由百名精挑细选的宫人开路,几百张担床担着沉甸甸的名贵嫁妆由圣上亲卫天武军扛抬,队伍一路排到了京城外。
长公主府内,到处被红绸锦色装点,房檐廊角皆梆着艳丽的红花,窗扇门面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天子亲临,皇恩浩荡,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场面欢腾热闹。
可正院婚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我的好公主,今儿日子非凡,容不得您再闹脾气,快些将喜服换了吧,过会子就要和驸马拜堂了,圣上今日要亲临观礼。”
公主的奶嬷青宣心急如焚地弯腰劝哄,数名宫女端着喜服头冠等物垂首立在两侧,可偏偏床榻上坐着的长公主抱着双膝无动于衷。
“嬷嬷,我不愿,”长安公主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一想到那个……”
青嬷嬷怕公主口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赶紧摆手让屋内的宫女将东西搁在桌案上退下:“公主,这话可莫要再说出口,若是传到旁人耳朵里,您让陛下和墨家如何自处?”
离语嫣听着奶嬷的话心中微微有些松动,将一张脸从膝上抬起。
玉白的肌肤娇嫩,杏眼看人时无辜潋滟,鼻尖和颊上因垂头在膝上压得微红,平添了几分妩媚。
“嬷嬷且退下吧,我会换上的。”
看着从小带大的公主这般满心悲戚、痛苦难受,青嬷嬷心中也有些受不住,转身抹了眼泪去外面候着。
不多时,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月露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入主院正房:“公主,砚衡公子的书童亲送了封信过来。”
她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将信掏出奉上,垂头不敢看公主的脸色。
国公府就是再势大,也不敢抢抚北大将军的亲。
离语嫣逐字看完信后仿若失了魂一般,一双无神的双眼扫过最下面的落款,唇角都险些被她咬出血来。
“公主,吉时快要到了,您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常服呀?”
惊怪的声音将屋内两人吓了一跳,离语嫣慌忙遮掩,将手中的信藏在袖中,转头看向推门而入的青嬷嬷。
“圣上可是亲临公主府等候您和驸马拜堂礼成呢,月露,还不快些侍奉公主更衣。”
离语嫣心中酸涩难平,却故作镇定地从床榻起身,假意乖顺道:“嬷嬷,你去外面候着吧,这里有月露侍奉我就好。”
青嬷嬷叹了一口气,将门带上退了出去。
眼看屋中只剩下月露,离语嫣一扫面上的委屈,立马启动B计划。
只见她从床下挪出一套不知何时准备的木偶模型,低声催促一旁傻站着的月露:“快些帮我一起给这个木偶套上喜服,盖上盖头。”
月露手快,听了吩咐便和离语嫣一同动作,可心头止不住地发虚:“公主,这样可行吗?”
“行不行也只能这样一试了,”离语嫣用眼神截住了她要说的话,艳若明珠的小脸一扬,气恼道,“反正本公主是绝对不会嫁给裴墨白那个泥腿子的!”
想到自己和裴墨白的两次相遇,离语嫣就气得牙根发痒。
一次是皇家狩猎,那人借口送她礼物讨好,竟然堂而皇之地将猎到的血鹿扔给她,平白糟践了她新做的衣裙!
另一次是皇兄突然给她和裴墨白赐婚,她气冲冲地乘着銮驾跑去将军府,要裴墨白拒绝赐婚,可那个泥腿子横竖都不同意,平白浪费了她许多口舌!
有这两次经历在前,离语嫣想到裴墨白那张兵鲁子似的脸就没来由地恼火。
“公主,前面遣人来催了,您可快些,莫要误了吉时。”
屋内又传来了青嬷嬷催促的声音,离语嫣立马换上灰扑扑的下人衣服,用准备好的东西将脸上抹黄,准备溜之大吉。
“月露,一切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离语嫣一只脚大剌剌地踏上后窗,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心惊胆战的月露。
“公主小心。”月露道。
“你也小心。”离语嫣冲她摆摆手,身影消失在窗外。
估摸着公主已经走远,月露将一切恢复原样,胆战心惊地打开从内拴上的门。
“哎哟我的祖宗,可算是收拾妥当了。”青嬷嬷看着公主身着喜服安静地坐在床上,心中十分欣慰,转而絮絮叨叨地讲起拜堂的注意事项。
“公主,您就听嬷嬷一句话,一会儿您心中再不愿,也要将头垂得比驸马低些,圣上说了,您虽是出降,可今日一过,明日您就是裴家妇了,如此就当给裴家一个颜面。”青嬷嬷说话间留神着公主的反应,见她只字不回的模样,有些担忧她是否将话听入心里。
一旁的月露生怕露馅,赶忙将青嬷嬷上前的脚步拦住:“嬷嬷,公主她心情不好不愿开口多说,您就别勉强了。”
青嬷嬷顿时心间一软,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她深知公主心中有多不愿,便缄口不再多说。
月露松了口气,算了算时间拖延得正好,估摸着公主应该已经溜出公主府了。
青嬷嬷和月露一左一右地立在“公主”面前守着,可渐渐地,青嬷嬷发现了不对劲。
往日里,若公主心情不顺,最是不会安静地一言不发,定是会耍耍小性子,跟宫女们撒撒娇,要温声软语哄着,那便好了。
今日怎会如此反常?
心中怀着疑虑,青嬷嬷走上前斗胆将红盖头挑起一个角,可看到的竟然是身着喜服的人偶。
如此荒唐之事青嬷嬷还是第一次见,愣住好半晌才尖叫道:“公主不见了!快来人!”
站在门外面候着的宫女纷纷涌入,青嬷嬷当即吩咐道:“公主不见了,你们快去找,快去!”
宫女们听到后皆面露惶恐之色,圣上亲临公主府,连带着整个京城的皇亲国戚都来了,若是寻不到公主,他们这些做奴婢的,怕是要掉脑袋。
“我去花园里寻,你们几个去南面院子,你们去东边的……”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月露看着这场面,心中暗自为公主祈祷。
此刻,离语嫣正蜷缩着身子躲在后院的柴房中,她微屈着身子,扒着窗,依稀看到外面火光闪烁。
想来定是她不见的事被发现了,宫人们正拿着火把寻她呢,那么此地早晚会被他们寻到。
离语嫣焦急地四下看去,只有角落里这口大缸可以藏身,为了不嫁给裴墨白,她咬了咬牙,钻了进去。
在大缸中屏气凝神地藏了一会儿,脚步声和人声终于散去了。
离语嫣松了一口气,从缸中出来,心中颇有些沾沾自喜。
眼下逃婚是最要紧的,礼节规矩嘛,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离语嫣从柴房跑出来,来到公主府后院的矮墙边,踏上石墩,费力地扒住墙头,想要往上蹬,但是不得章法。
长安公主金枝玉叶,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一双凝脂玉手被粗糙的墙面磨得生疼,指甲缝里也嵌进了泥沙。
但只要一想到裴墨白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她便觉得这些疼痛不算什么。
离语嫣艰难地用着力,尝试数次,终于将一只腿抬上了墙头。
正准备抬另一只腿,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忽而袭来,握住她的纤薄绵软的腰身,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给抱了下来。
身子忽而腾空,离语嫣吓得惊呼:“谁?放肆!”
落回地面,离语嫣反应过来,除了裴墨白那个兵鲁子,整个大朔都不会有人敢这么对她。
可她正被裴墨白抱在怀里,两人贴得紧密。
察觉到怀中人挣脱的意图,裴墨白腰间的手像铁环似的箍得更紧了些,发出洪钟般低沉的声音:“夫人,逃婚便是欺君。”
“裴墨白,本宫还未与你成亲,你休要胡言乱语!”
离语嫣在裴墨白怀中转过身,猝不及防就撞入一双极具威厉的黑眸之中,无端感到压迫。
男人面若剑锋,棱角凌厉,颀长高大的身形套着一件绣有金纹的红色锦袍,墨发束起加以鎏金碧玉冠,很是不凡。
“裴墨白,你放肆!本宫是大朔嫡长公主,你竟敢如此以下犯上,快拿开你的脏手!”
离语嫣脸色涨红,逃离无法,娇嫩的拳头哐哐就往裴墨白的胸口捶去。
可怀抱着她的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眼中笑意不减,就这般由着她闹脾气。
离语嫣自幼被奉为明珠,在宫中金尊玉贵地娇养大。
但凡男子,无论身份高低,面见她是皆恪守礼节。
可裴墨白的目光却截然不同,如炽焰,又带着锋芒,无半分收敛,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移。
离语嫣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
惊恼交加下,她张嘴便向裴墨白的虎口处咬去,贝齿用力,下了狠劲,偏又被硌得牙疼,半边脸都跟着发麻。
裴墨白见状,不仅丝毫不躲,脸上还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被公主咬上这不痛不痒的一口,是莫大的嘉赏。
“夫人没用膳吗?怎么就这点力气。”
裴墨白仍叫她夫人。
闻言,离语嫣抬起头,猛地甩出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