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寝殿还是先帝和南妃亲自为萧沅莹布置的,无论是用具和装饰都非常繁复华丽。
窗帘是一色淡黄的蝉翼纱,博古架、书桌,甚至不起眼的琴凳都是上等的楠木,床榻也是镶金嵌玉。
萧沅莹躺在上面,裹上被子,恍惚又变回了那个幼小的,尚且不谙世事的小沅莹。
这里竟然一丝都没有变,仿佛一直在等待它的主人。
而这个主人却又要远行了。
萧沅莹默默流下两行眼泪,滴在枕上,心里乱糟糟的。
担心舅舅现在如何,还有表姐,醒来找不到自己会怎样。
又想到死去多年的母亲,在得知要入宫嫁给皇帝时,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辗转难眠,忐忑不安?
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萧沅莹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正望着床帐发呆,忽听外面有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不由皱眉,起身下床道:“来人!”
外面的说话声蓦地停住,绿芜推门进来,小心行礼道:“公主,您醒了,奴婢该死,吵到了您。”
“外面是谁在说话?”
“是福宁宫的荣宫令。”绿芜有点不敢看萧沅莹的表情。
“让她进来吧!”静默了一阵,萧沅莹忽然开口道。
绿芜应是,转身出去,不多时带进来一个身穿褐色圆领袍,中等身材,满脸脂粉,三十多岁的女官进来。
这女官神色淡淡的,先是草草行了个礼,直接说道:“太后娘娘闻听真公主终于舍得回宫,特别吩咐奴婢带公主过去福宁宫,请公主立刻洗漱,莫让太后娘娘久等。”
“哦?”萧沅莹笑道:“过去福宁宫做什么?”
这话问得那女官一愣,磕巴了一下才道:“自然是给太后娘娘请安......”
“绿芜,”萧沅莹看也不看那女官一眼,“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刚刚卯时一刻。”绿芜忙回答。
“嗯,还有一个时辰,足够睡个回笼觉了。”萧沅莹说完便躺回床上,翻身向里,将被子一蒙,自顾自地睡了。
绿芜大感意外,她本以为萧沅莹就算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毫无还手之力,也还是会有些忌惮何太后,毕竟在人家屋檐下,倒没想到突然这样强势。
不只绿芜,那福宁宫来的女官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接了这个差事,兴冲冲地赶来,本想在这个毫无根基的寒酸公主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显摆显摆自己,却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活该受这份羞辱。
绿芜看那荣宫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暗笑,故意晾了她一会儿才道:“荣姑姑,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萧沅莹在床上又翻腾了会儿,不但没睡着,头反而更疼了。
真是个没用的笨蛋啊,默默地叹了口气,萧沅莹无奈起床,洗漱,上妆,换衣,磨蹭到辰时三刻才出了门。
从澄林殿到福宁宫隔着一座重华宫,一个御花园。
这个时节的北苏城仍是天寒地冻。
萧沅莹裹紧斗篷,穿过萧瑟的御花园,绕过重华宫,再次来到了福宁宫的那座空旷的院子。
那院子的西北角有一棵白玉兰树,此时正是冷株萧枝,寒风瑟瑟,连个叶子也无。
有个小女孩便穿着单薄的衣衫,摇摇欲坠地站在树下。
难堪,害怕,无助。
萧沅莹的眼眶一下子湿了。
要是能有人抱抱她该多好,哪怕只是安慰几句,也不至于让这件事像阴魂一般,时时缠绕,夜夜噩梦。
福宁宫的正殿内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腻丝丝的,香过头的气味,让进来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何太后却浑然不觉。
她正靠在榻上,左手支头,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一只橘猫。
见萧沅莹进来,她的眼睛立刻盯了过去,却因距离稍远而看不清楚,便抬起了那只撸猫的手,一旁的宫女忙上前搀扶。
萧沅莹行礼过后便挺背站立,见何太后穿着玫红褙子,外罩牡丹纹纱罗大袖,无声无息地走过来,眼神仍如九年前那样又阴又冷,只脸色好像差了好多,既晦且暗,活像个即将被风刮掉的老树皮。
这便是心里阴暗、不行好事的报应。
萧沅莹正在心里嘀咕,猛觉左脸一阵发凉,忙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何太后那又长又厚的指甲正缓缓划过自己的脸颊,不由浑身寒毛直竖,几欲作呕。
“你竟然出落地这样漂亮了。”何太后凉凉的声音传来,“那个冒牌货虽然眉眼与你相似,气韵却不及你万一,也好,不错。”
何太后突然笑了一下,转身坐回榻上。
萧沅莹松了一口气,脸上仍觉痛痒,好像有几只蚂蚁在爬,却听何太后又说道:“你既为皇家公主,受朝廷奉养,则理当为国分忧。不过你也没什么本事,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你这副皮囊了,哀家本想令你嫁给恒德祖成思的儿子祖少杰,皇上却再三求情,想让你嫁去北幽,也罢,嫁到哪里也一样。你只需记着,到了北幽,好好奉承那凌唯州,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了你这等绝色,岂有不沉迷的道理,你抓住机会,掏空他的身子,扰乱他的心志,让他变成个废人,别再总想着和朝廷作对,听明白了吗?”
何太后说了一堆,口都干了,再看萧沅莹,却仍是一副面无表情,懵懂无知的样子,不由来气。
“你装什么天真无知,你那狐媚的娘就没教你什么?即使不教,你也是天生的贱种!”
何太后突然动气,脸色都狰狞起来,一旁的宫女忙上前帮她顺气。
何太后不耐烦,一把甩开宫女,用手指着萧沅莹道:“去北幽之前,不许离开澄林殿半步,哀家派两个会服侍的下人调教你,你老老实实学,若要让哀家知道你端着架子不肯学,便嫁去突厥吧!”
“母后这话错了。”
萧沅莹未及答言,萧承已边说边缓缓走来,身姿板正,步履从容,面色却不太好,苍白里泛着一丝蜡黄。
向何太后行礼毕,萧承又接着说道:“沅莹是皇家公主,尊贵无比,嫁去北幽,是他凌家的荣耀,何需为了他家学习什么,请母后收回成命,不然传了出去便是皇家的笑话了。”
萧承搬出皇家脸面,是直接将了一军,何太后退无可退,又不甘心,气得脸色更难看了。
萧承却又立刻递了个台阶道:“不过沅莹确实久未在宫中居住,诸多礼仪不熟,便留在澄林殿好好学学规矩吧,无事不要到处乱走,太后这里每逢初一、十五过来请个安即可。”
你直接说怕哀家难为她,少来福宁宫好了。这明里惩罚暗里护着,何太后已经不只是脸色不好了,嘴都要气歪了。
但如今形势不同了,萧承已经二十七岁,稳坐帝位九年了,何太后也不能随意呵斥,要给皇帝足够的面子。
罢了罢了,赶紧把这瘟神送走,这宫里就彻底干净了,到时候再给皇帝选两个可意的妃子,来年就能抱上皇孙了,唉,要不是皇后没用,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哀家也不用等这么多年。
何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萧沅莹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来。
急步出了福宁宫,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寒气也趁机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一旁服侍的绿芜连忙递上手炉,“公主,暖暖手吧!”
萧沅莹摇摇头。
萧承的偏护让她觉得身上虽冷,心里却暖。
这世上再孤独寒冷,也总会有人视你为珍宝的,比如舅舅,比如表姐,比如皇兄。
接下来的日子便十分无味了。
萧沅莹每日躲在澄林殿里,无非看几页书,下几回棋,发一会儿呆,然后便是吃了睡,睡了吃。
教规矩的女官来了,萧沅莹也只是应付一下便溜了,女官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这位公主虽不受太后待见,却有皇帝撑腰。
转眼间到了二月,京城的气候多变,一连几天暖阳高照,冬衣都穿不住,之后又突然下了一场雪,冻得人们连门都不愿出。
萧承便因为这场“倒春寒”病倒了,咳嗽发热,一连几天上不了朝。
萧沅莹便常常耗在勤政殿,陪萧承说一会儿话,念几行书,侍候汤药。
这日萧承病情好转了些,又说起萧沅莹的婚事来,萧承便又解释道:“北幽的迎亲使者已经到了,因为路途遥远,一切礼仪都简化了,但赐给你的封号和嫁妆一样也不会少,你别放在心上。”
萧沅莹笑笑:“我哪会在意这些呢!”
“那就好。”萧承点头,又道:“这个结果为兄实在是想了又想,之所以力劝太后将恒德祖家改成北幽凌家,是因为凌唯州和祖少杰比起来,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朕虽只见过他们一次,但凌唯州其人举止轩昂,风骨不俗,是个人中之杰,将来万一天下不稳,他定有能力护你。对了,那些来迎亲的使者,你不妨见一见,有北幽的官员,也有凌家的长辈,说不定还能先了解一些那边的风俗。”
萧沅莹垂下眼睛道:“没兴趣,我不去,若是觉得无礼,便让商喜代我见一下吧,反正她假扮了我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次。”
“对了。”说起商喜,萧沅莹又问道:“皇兄打算怎么安排商喜,放她回民间么?”
“让她随你去北幽。”萧承道:“这个朕早就想过了,她是你的影子,你想用便用,譬如你方才说的代见迎亲人员,不想用便不用,可以让她做个侍妾,但不要让她嫁给别人,不要让她随意出行,她和你长得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