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的都城北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城。
周围足有三十多里,规模宏大,布局平整。
城里大街笔直宽广,小巷星罗棋布,还有河流穿城而过,岸边种满了各色树木与花草,繁华热闹中又不乏幽静宜人。
城中心自然是皇城了。
皇城正中是皇帝居住的宫城,周遭是官员机构所在地。
在皇城的南面有一处居民区,多是皇族或高官居住。
其中有一座小小的宅子,不过三房一院,却是翰林院修撰南以柏的居所。
因这一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南以柏南大人带着女儿南雁平、儿子南雁之、外甥女萧沅莹出门游玩,猜灯谜,赏花灯,一直玩到亥时,方才回家。
南以柏略用了些宵夜,洗漱换衣,正要休息时,却有老仆人急急来报,说皇上来了。
南以柏心里一惊,不免有些慌了。
虽说自沅莹寄居在这里,皇上隔三岔五地来探望,有时甚至用过晚饭方回。
但从未这般晚过,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南以柏不敢怠慢,急忙出门迎接,皇帝萧承却已行至屋外。
萧承穿着便装,玄色窄袖袍,红鞓玉环带,黑色皂靴。
虽说院中月色明亮,皇帝的神色却晦暗不明。
南以柏不及多想,忙跪下行礼,又将人迎进屋内。
皇帝萧承年已二十五岁,自十八岁继位,至今已有九年。
他虽继承了萧家人的好相貌,生得龙眉凤目,白净清秀,却没有继承萧家人的好体魄,一向有些体弱。
尤其是近两年朝政日渐混乱,藩镇屡屡生事,令这个年轻儒雅的皇帝越来越烦闷忧郁,怏怏不乐。
身体也每况愈下。
南以柏待萧承坐下,忙命人上茶。
萧承却摆手道:“不必了,方才朕与太后登宣德楼赏灯,太后已先行回宫,朕方有机会过来。之所以这么晚,实因情势紧迫。”
南以柏心中一跳,“皇上的意思是......”
“今晚,沅莹须得回宫了。”萧承缓缓吐出这句话,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回宫......这......”尽管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乍一听到这句话,南以柏仍觉难以接受,“皇上,太后知道了?”
“太后其实早就知道了。”萧承苦笑道:“她一直隐忍不发,朕还当她是一时慈悲,要放沅莹一条生路,没想到是另有筹谋。太后,要沅莹嫁给北幽节度使凌文山之子凌唯州!”
嫁给跋扈的藩镇之子!
南以柏倒吸了口冷气,急道:“皇上,万万不可,北幽在藩镇中兵力最强,地盘最大,也最有野心,那凌文山更是藐视朝廷,心怀鬼胎。沅莹嫁过去,这一生就毁了!”
南以柏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萧承。
萧承沉默,苍白的脸颊上忽而滑过一行清泪,面上却无任何表情,只道:“是朕没用,对不起南母妃及卿!”
这话重了,南以柏耳内轰地一声响,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惶恐道:“臣不敢,臣的妹妹南妃触怒太后,自愿追随先帝而去,当时沅莹才八岁,若不是皇上从中周旋,沅莹焉能长大!”
萧承起身扶起南以柏道:“这些都不必说了,朕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南母妃的为人,朕从小就看在眼里,太后脾气不好,朕幼时常常被冷落责罚,却多得南母妃的照顾,有时是一句温言,有时是一顿可口的膳食。与先帝的关系也因南母妃而融洽许多。你放心,无论怎样,朕会想办法护沅莹周全,事已至此,更深露重,还是早些接了沅莹回宫吧!”
南大人和萧承来到后院厢房,见房中灯火尚明,便叫过丫鬟问道:“两位小姐睡下了?”
丫鬟回道:“两位小姐赏灯回来,又叫了些宵夜吃,大小姐灌了表小姐许多酒,自己也喝了好多,这会子两个人都撑不住合衣睡了。”
南以柏听了举步进屋,萧承随后跟上。
进得屋来,却见南雁平和萧沅莹东倒西歪睡在床上,一个鹅黄色衣衫,一个月白色衣衫,一个疏眉秀目,一个娇美动人,脸色都红扑扑的,如花朵一般。
南以柏心里如刀剜一般,强笑道:“雁平若是知道沅莹要走,定会闹起来,幸亏今日观灯累了,她们两个又喝了酒,睡得沉,倒免了麻烦,”
萧承点头道:“两个丫头感情好,可惜终有一别。”
萧承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将萧沅莹裹了,拦腰抱起,大步出门。
南以柏看了看尚自熟睡的女儿,无声地叹了口气,连忙追了出去。
直追出院门,方见萧承抱着萧沅莹已进了轿子。
同是便服打扮的轿夫和侍卫,抬轿的抬轿,护卫的护卫,一径去了。
南以柏站在台阶上,望着那顶小轿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萧沅莹又做了那个梦。
寝殿里温暖如春,自己裹被而眠。
睡得正香时,忽地冲进来几个嬷嬷,粗鲁地将自己从被子里扯出来,一路拖行,丢在了荒郊野外,冰天雪地里,北风扑面,寒冷刺骨。
萧沅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也找不到路,只觉得自己冻得快要死了。
绝望之际,忽然看到母妃向自己走来。
萧沅莹高兴地跑过去,扑进了母妃的怀抱,霎时一股暖意流遍的全身。
“母妃。”萧沅莹呢喃着,再抬头时,却见哪有什么母妃,面前之人是萧承。
“皇兄!”轿身一晃,萧沅莹猛地惊醒,睁眼一看,竟然真的看到了萧承!
萧承看萧沅莹睡眼惺忪,一脸的迷茫,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醒醒了,别发呆了!”
萧沅莹揉了揉眼睛,轿外钻进来一股寒冷之气,令她迅速清醒过来,不由看了一眼四周道:“皇兄,我还当自己是在做梦呢,这大半夜的,要去哪里?”
“去皇宫,不,是回皇宫,回你自己的家。”
回皇宫,回家。
萧沅莹一颗心忽地下坠,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渊谷。
“好妹妹。”萧承见萧沅莹脸色大变,忙握了她的手道:“你怕什么,你是我萧家金枝玉叶的公主,岂能长年流落在外,如今你也大了,不必再怕那些老刁奴,至于太后,自有朕在你前面挡着,再说只有一两个月,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萧沅莹听了疑惑:“皇兄,什么叫一两个月,你把我说糊涂了。”
萧承看着萧沅莹,心里又是一阵叹息与无力。
十七岁花一般的年纪,且又美丽可爱,心善热忱。
把这样一朵娇花送去北幽,到底是对是错。
堂堂大梁帝国,煌煌百年萧氏,竟然沦落到要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去讨好一个桀骜不驯的武夫!
但萧承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萧氏天命已微,尽管自己继位以来,日日勤政,任用贤明,不敢懈怠,却仍不能挽回人心离散的趋势。
倘若局势真到不可挽回之际,沅莹这样有着绝美相貌的公主留在京都反而是条绝路。
与其等死,倒不如冒个险,走着险棋,即便不能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幸福无忧,至少能平安度过一生。
但她毕竟还小,这事不能像方才对南以柏那样,直冲冲地说出来,还是婉转一点好。
想到此处,萧承缓缓说道:“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为何离宫,为何常住到你舅舅那里么?”
“这当然记得,我当时又不是小孩子了。”萧沅莹道:“父皇早年疏远太后娘娘,独宠我母妃。后来父皇驾崩,太后便令我母妃自尽,亦不能容我,宫人为了讨好太后,对我百般虐待。皇兄才想办法将我送宫。”
“你记得不错。”拂开岁月的尘烟,萧承又回到了那个记忆犹新的冬天。
那是个下雪的清晨,萧承刚下了早朝回来,便有宫人急急来报说公主病了,烧得直说胡话。
他急忙去看,才知是福宁宫的宫人天不亮就带萧沅莹去给太后请安,何太后未起,萧沅莹便在寒风刺骨的院中站了一个多时辰。
虽则过了这么多年,萧承仍能体会自己当时的心情:强压的愤怒。
一个才几岁的孩子,犯得着这样么?
他即刻去了福宁宫。
他的母亲,太后娘娘正悠哉悠哉地喝茶,脸上有些许报复的快感。
萧承把所有的怒火都压下去,尽量心平气和的劝何太后道:“母后,南妃已被您赐死,有多大的恩怨也该消了,沅莹只是个孩子,您三番五次地折腾她,儿臣都没说什么,以为您发泄发泄也就完了,谁想您竟要置她于死地!母后,如果每日都沉浸在仇恨里能让您开心,儿臣无话可说。”
何太后虽出身于丹阳何氏,却是旁支末族,因缘凑巧讨了先太后的喜欢,嫁与先帝为妃。
也是她命好,先帝的皇后因病早逝,何太后又生了先帝唯一的儿子,便被立为继后,从此贵为国母,志得意满,顺风顺水。
但自南妃进宫,这一切戛然而止。
南妃聪慧貌美,善解人意,一进宫便拢住了先帝的心,二人每日花前月下,出双入对,俨然一对恩爱的夫妻。
而受到忽视冷落的何太后则无法接受,忌妒的发疯。
但她的脑子实在不怎么聪明,在已失宠的情况下,先帝偶尔来一次,不说抓住机会温柔小意,贤慧大方,即使不能令先帝立刻回心转意,至少能博得一些好感和同情。
遗憾的是何太后只是一味地抱怨数落,指责南妃狐媚,甚至出言不逊,恶语咒骂。
先帝本就对何太后不甚满意,她再这么一闹,更是添了厌烦与鄙夷。
后来南妃有孕,先帝高兴的不得了,甚至放言说若是儿子,便立为太子。
那段时日对何太后来说是极为不堪的。
虽为皇后,却和冷宫的妃子差不多,且还有随时被废的风险。
关键时刻,幸运女神再次眷顾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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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