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咽咽的哭声惹得人心烦,谢明昭起身,走出闷热的厨房。
前堂的乐声仍十分流畅悦耳,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现在如此平静,想必椿瑢已经都解决好了。
她性子谨慎,向来喜欢做第二手准备。再加上可能皇家之人,终究多疑,无论是酒水还是其他什么,她都准备了第二份。
至于后厨这些人......
谢明昭回头看了一眼,又兴致缺缺地扭过头,盯着路边的桃树发呆。
不是没有想过曲水流觞可能会发生意外,也不是没有提前预想各种可能。可是等到她真正面对的时候,又觉得可笑且难以置信。
低劣的泻药像是一种廉价的耀武扬威的展示品。
低廉的都不像一品官员会用出来的手段。
如此愚蠢。
窗棂碰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身边多了一个热源。
“主人,椿瑢女官回禀,宴会上没有发生任何问题。还有,太子殿下一直在前面,有他在您也可以放心些。”
听着很像椿瑢安慰她时的口吻,只是......
谢明昭忍不住勾了勾唇,椿瑢跟在她身边最久,知道她皇兄在这种话不是能安慰人的。
这反而倒像是哑奴学会的拙劣的安慰人的话术。
谢明昭抬头,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他始终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心里有些不悦,“抬头。”
哑奴沉默了片刻,终于顺从地直起身子,微微抬起脸。
仍然低垂着,但是谢明昭能看清他的神情了。
黑眸落在地上,仍不肯和她对视。
奴才的规则反倒学了个十乘十。
谢明昭忍不住哼了声,心底的郁闷反而消散了不少。
“提到皇兄安慰不到本公主,下次换个法子哄本公主开心。”
娇娇气气的,甚至还有些蛮横。
哑奴却松了口气。
他还是喜欢主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他的主人一直这样和他说话。
“把这几个人看好了。”谢明昭吩咐完,提步向前厅走去。
明日便是早朝,刚好可以让皇兄处理这件事。
谢明昭一向清楚这种隐晦的界限。
虽然不知道父皇这次为什么安排她组织曲水流觞,但后宫不得干政,她这个长公主也没什么例外。
再说了,在曲水流觞上,太子殿下的分量仍然是最重的。
礼部尚书这件事,让他处理最是合适。
谢明昭步履不停,穿过游廊,重新回到宴会上。
刚进门时,大堂内安静了片刻,接着又重新恢复了喧嚣。
自然而平常,仿佛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礼部尚书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说话,看他的表情,似乎很赏识这个人。
谢明昭眯眼辨认了一番,认出这是个寒门弟子。
在当地小有名气,为人和善,但家境贫寒,赴京的路费甚至还是从乡亲那里借的。
一品官员俯下身份和一个贫寒的年轻人交谈。
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很好的官员。
谢明昭收回视线,心中那股别别扭扭的感觉始终萦绕不散。
“满满。”关盈小跑过来,急切地叫住她。
谢明昭顿住,侧耳听她低语。
“太子殿下托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眸急切,蕴着担忧。
谢明昭心思一动,对那股别扭感忽然有了实感。
是了,这般稚嫩的手段根本不符合礼部尚书这种人的地位,这种在官场浮沉了这么久的人怎么会用如此廉价的手段呢。
不像他,反而像他的儿子。
张远。
谢明昭搜寻了一圈,终于在宴会角落看到了他。
罕见地,他身边没有环绕着各色各样的人。
他孤身一人,安静站在一旁饮酒。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张远看过来。
他愣了一下,接着举杯示意,一口闷了下去。
眼前的迷雾忽然散开。
谢明昭无声地勾了勾唇,眼底凝聚的冰霜久久不散。
“满满......满满,你在想什么?”
关盈叫醒了她,谢明昭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勉强笑笑,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抓到阴沟里的老鼠了。”
-
宴会正酣。
眼前又过来一个年轻人。
谢明昭无奈地端起酒杯,继续听他说自己的雄心壮志。
这时候,她就有些敬佩这些老官了。
遇到一个个轮流上前敬酒的人,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始终面带微笑。
而她,到现在已经喝了好几杯酒了。
即便她一向酒量很好,也有些经不住。
皇兄在下面和其他人交谈,谢明昭连叫他替她挡酒的可能都没有。
“长公主殿下,您的英姿在下一直十分仰慕。若不是在下实在贫苦......”眼前人腼腆一笑,似有些羞涩,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在下很快就可以入仕为官,若能步步高升不知可否博得一笑?”
“......”谢明昭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酒了。
不然她怎么会听到这种胡话?
酒意上头,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心里想着懒得和这人计较,但又堵在心口不舒服。
这人一定是算好了在这种场合她不能发作,这才如此莽撞且肆无忌惮的。
谢明昭双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通红醉酒的脸让他再也没有之前伪装出来的平静嗫嚅,反而浑身充满了让人生厌的感觉。
谢明昭捏着空酒杯打转,精巧的瓷碗在手中旋出漂亮的弧度。
她躲过了男人倒酒的手。
酒液倾洒下来,沾湿了她的手背,宽大的衣袖也被浸湿了好大一片。
谢明昭瞳孔一缩,一直压在心底的怒气和烦躁直直地上涌。
手心用力,光滑的瓷杯被施加力道,暂停了滑动。
一动不动,安静地呆在她手心。
“殿下...草民...草民第一次见到殿下...就就就心生......”
“砰——”
骤然一声响。
男人手中深棕色的酒壶直愣愣地砸了下来,落到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声音不是很大,但却足够让周围的人听到。
谢明昭也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酒意都散了不少。
面前这个自称草民的人更是一愣,脸色煞白,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谢明昭面无表情,心中堵塞的怒意一下又一下地往上跃动着,就像水开时咕嘟咕嘟往外冒的气泡。
阻止不了,甚至也暂停不了。
她收回一直放在桌上的手臂,湿漉漉冷冰冰的黏腻触感还残留在手腕间,让她更是不快。
“这位公子,奴跟你喝。”
“你知道的,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寻常人见一面都难。更何况,公子虽然有意为官,到底还没有入仕途,就先不要以官家自居了。”
“奴地位低贱,幸得公主允准,这才陪伴在侧。不知公子可否愿意给奴这个机会?”
哑奴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站到了身边,熟悉的温热感觉让谢明昭一时有些恍惚。
他似乎总是这样,体温比常人高很多,只是站在旁边都觉得热乎乎的。
谢明昭没怎么有精神,但哑奴说的话却也一字不落地钻到了她耳中。
许是皇室子女的弊病,总爱分析一下话里的意思。
没想到,哑奴虽然不善言辞,真要理论起来也不肯落下风。
里里外外,把人阴阳怪气了个遍。
自称贱奴,又把这个意图入仕的清高贫民拖到和他一样的位置上。
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谢明昭弯了弯唇,心里却舒服了不少。
眼看着那人脸色涨红,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几次想要向她求助,谢明昭都假装看不出其中暗含的意思,笑意盈盈地看他。
甚至还直接问,“是哦,你要不和本宫手下的哑奴喝点。”
“同是男人,酒量想必也差不多的。”
处处是贬低,处处是激将。
男人果然上钩了,端起酒杯和哑奴对视。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个奴隶,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开口,“哑奴兄弟,草民先干为敬。”
蠢货。
谢明昭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酒意反而散去了。
桌上忽然横过来一只手臂。
修长健硕,即便有衣服的遮盖,也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肌肉线条。
热意顺着过来。
谢明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把眼中的泪擦净。
世界清晰起来。
“主人,擦手。”哑奴递过来一根洁白的手帕,示意她看向小臂。
因为倒上酒液,现在正湿漉漉地贴在胳膊上。
谢明昭眨了下眼,伸手接过来。
干净洁白的手帕沾上了浓郁的酒香味,手臂上的湿冷感却消失了不少。
哑奴看着谢明昭一点点擦掉胳膊上的酒,直到干燥的手帕也变得湿漉漉的,转头又递过来一根。
一边动作,他还一边歉意地解释,“只能先委屈主人片刻,等宴会结束后便可以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了。奴之后一定严加看管,不让什么猫猫狗狗都可以靠近主人。”
谢明昭失笑。
低头擦掉手腕间的酒渍,这才勉强遮住唇间的笑意。
根本不像嘴笨的样子。
年轻男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伸手举着的酒杯僵硬在半空中,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更加让他难以适从。
就在他想要扭头离开的时候。
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
哑奴伸手,和他碰了一下杯。
他没有说话,直接把酒全数喝尽。
男子张了张嘴,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只能也跟着闷头喝了下去。
一杯,两杯,三杯......
他几乎是苦着脸喝下去,几次想要开口拒绝,哑奴就已经倒好了酒。
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要撑不下去了......
哑奴黑眸深深,喝掉自己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后,径直伸手拿起旁边桌上的酒壶。
深棕色的酒壶比刚才的要大上一圈。
“不不不......”
“不,草民...草民喝不下......”
“砰——”
“哗啦——”
“啊——”
响声大到足够远处的人也能听到。
“不好意思,手滑了。”
酒壶落在他的胳膊上,淋湿了整条胳膊,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