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伶人遍地,歌舞漫天,于女子而言,是个讳莫如深之处。寻常人家说起,不外乎是仕宦宴请、宫中演乐,若是要评说当中的姑娘,那俱是仰着头,一脸蔑视。
从赵娘子被纳入教坊司,已经有些时候,她曾经得罪过秦叶蓁,并未被人刻意苛待。蓁蓁没有动用权势让她难过,是以赵娘子的日子,不算太艰难。
如今再见,赵娘子依旧是满身傲气,跪在地上的身子,笔挺,不屈,如青松,似长枪,端的是世家贵族之态。
秦叶蓁端坐上首,低头看她。她迎面回视,不见分毫怯懦。
不知为何,秦叶蓁想到从前的自己。彼时她若是如同眼前的赵娘子一般,结果,是否不一样。
“听说,你在这里过得还行?”
赵娘子双眼中丝丝疑惑闪现,“有劳挂念,我过得很好。”
疑惑一闪即逝,可秦叶蓁见得分明,冷哼一声,“你可是想着,我来,会寻你的不是。”
赵娘子不答。
秦叶蓁似不期望她回答,“说实话,我羡慕你。羡慕你从小有人教导,有人爱护,长成如今这幅性子。骤然陨落,傲气依旧。多令人羡慕。你家人,应该待你,都很好吧。”
赵娘子眸色金光大放,蓁蓁轻柔地好似说故事一般,“你是家中十八娘,最小的孩子。你姨娘是你父亲三十余岁所纳,年纪小,颜色好,颇为受宠。那时候的赵府,赵太太在你姨娘跟前,也要退一步。
你姨娘入府不久有孕,生你难产,撒手人寰。赵大娘子,齐王妃,不计前嫌,亲手将你照料长大。如此人家,偶有龃龉,倒也和气。待你好之人,不止你大姐姐,还有计相,还有你阿爹,几个哥哥……”
秦叶蓁漫无边际,从赵娘子的家世开始说起,说到她童年幸福,说到她学问好,脾气好,更有一手识人辨物的好本事。
渐渐地,赵娘子眼中的金光,越发藏不住了。
一时,蓁蓁又说道:“此前,崔三郎来问你的话,我不知你和他说了什么,但我知道,这不是全部。你背后,还有人教导,还有人关切。”
“万万没有的事儿。”赵娘子断然否认。
下晌,云朵渐次厚重,遮天蔽日,陋室当中,些许阴冷,些许寒凉。
秦叶蓁拢拢披风,将自己裹起来,“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来,不是问你的话,和你叙旧罢了。来,刚才咱们说到何处了,继续说……哦,说到你背后还有人。除了萧山十六卫首领,燕十六之外,应该还有人吧?”
说到这里,赵娘子突然变了脸色。
蓁蓁无声冷笑,“变脸变得真快,这也是背后之人教你的吧?这人,是男是女?他教你,入京接触我,接触崔三郎,他还教你,入教坊司,见了我该何如说话,见了崔敬又该如何说话。这些,都是他教你的!”
公主的言语,越发激荡起来,
“当真是个厉害人物。谋划人心,算计得失,算无遗策。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知道所有人的脾气秉性,知道所有人的弱点,破绽。让你来,给当年之人牵线搭桥,扯出秘密。哪怕再不愿意,也得依照他的意愿朝前走。
你告诉我,这人是不是很厉害?
是不是极会算计人心?
阳谋,彻彻底底的阳谋。”
突然,陋室窗牖开启,混杂泥土腥气的热风,席卷而来,吹拂秦叶蓁肩头。风帽晃动,撩开一条缝隙,得见外间,落叶旋转上升。再一阵风,便不见了。
蓁蓁靠近窗棂,望向那远去的落叶,试探道:“他,是当年的主谋,可对?”
“我不明白公主言下之意。”
“哼,五六年前,你还小,不明白,再正常不过,我也不跟你计较。你仍和背后之人有联系,帮我带句话,帮我问问他,我秦叶蓁,一个不涉朝政,无关外邦的公主,成亲与否,和谁成亲,到底碍了谁的眼。一桩无关紧要的婚事,到底是如何牵扯上当年的夺嫡混战的!”
赵娘子听得这话,脱口而出,“不可能!”
蓁蓁回眸,睥睨一眼,像是在笑话她——你那背后之人,没教过你如何应对这句话么?
“帮我问问。若是有信儿,使人来公主府告诉我一声,我助你离开教坊司。”
说罢,秦叶蓁看也不看赵娘子一眼,一径离开。
她前脚刚踏出教坊司大门,后脚便落了雨。大雨倾盆,簌簌而下。她坐在马车之内,不顾外头雨点滴答,掀开帘子,看向教坊司匾额。
鼓乐喧天之地,偏生教坊司几个字,写得是巍峨壮观,雄浑有力。
很是怪异。
怪异的,哪里仅是教坊司。
话说今日秦叶蓁为何前来,又为何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却是原来,她散去情肠的脑子,在一场凶猛的病痛之下,突然好使了,想明白好些事。
头一件,就是这赵娘子。
按理说,赵娘子身为已故齐王妃的妹妹,不好好躲着,在外招摇,本就怪异,外加她惹上的是杀人不眨眼的萧山十六卫,这事儿就越发怪异了。
独属于今上的暗卫,不归今上统领,足可见六哥并未先帝选中的承继之人。而萧山十六卫,苦力支撑两年,可见先帝选中之人应当尚在人世。
是以,这才有了六哥和燕十六的争斗。
二者相争之下,赵娘子被卷入,秦叶蓁自己也被卷入,无可厚非。一个背靠六哥,最为亲近,一个背靠已故齐王,孤苦无依。
然而,这事儿怪就怪在,而今燕十六已然归顺,自己的姻缘,依旧不顺,依旧有人作梗。兼之,她今日试探得知,赵娘子仍旧和背后之人有联络,这事变得越发诡异了!
就好似,月前燕十六的归顺,从不存在。
若果真如此,那六哥为何要演这样一出戏,这样一出天下归顺的大戏?
这戏,又是眼给谁看?
诸多问题,无人能给秦叶蓁解答。
今日一场大雨,起初倾泻而下,继而淅淅沥沥,末了大风雷雨不断。一直到三日后,方可见旭日东升,阳光普照。
回到府中的秦叶蓁,将自己一团乱麻的想法,一一写下,整理思绪。也不知从那一刻开始,她坐在油灯下,想起崔敬时常来找她说话。
这人,惯常是个无赖模样。
几次三番,不敲门不递拜帖,夜间翻墙而入。好几次,她就在窗户跟下写字,这厮突然出声,吓得她弄坏了册子,好好一笔字,不是拖拉出去老长,便是一笔歪歪扭扭。
真是个不正经之人。
他去北疆,这才两三日。蓁蓁没出过门,不知道依着脚程,他们走到何处了。
也不知今夜他是否吹了风,是否淋了雨。北疆的月色,是否也如眼前这庭院,被雨幕遮挡,不见分毫。夜深了,是就地在外过夜,还是寻驿馆安度。
蓦地,那六扇美人屏风处,发出丝丝响动,好似有人在走动。
闻声,秦叶蓁搁下笔,惊喜看过去,屏风还是屏风,雨幕还是雨幕。她眼中的光芒,猝然熄灭。许是不甘心,许是恍惚,她四下找了找,终于在屏风一脚,得见小梨花。
小狸奴有明明贴心照料,胖了不少,圆滚滚的身子,缩成一团,在屏风底座之下,磨蹭,窜来窜去。
秦叶蓁将它抱起来,抚摸后背,低声说道:“你来看我不是?你也想我了不是?”
你,还好不好?
小狸奴躲在秦叶蓁臂弯,撒娇卖乖,蹭蹭她衣袍,舔她的珍珠戒指,呜呜几声,算是对秦叶蓁的回答。
你若在京都,这多想不明白的疑难,我可以问问,放心地问问。
不用担心走漏风声,不用担心再度被人背叛。
你,走到哪里了?
公主府庭院中,被雨幕阻挡的月色,从青峰镇一处山岗,漏出来。皎洁明亮,清辉遍地。那山岗高处,一个少年,翘起一条腿席地而坐,仰头大口喝酒,豪迈异常。这郎君身后,一个小厮模样之人,弓着背靠近。
小厮想要劝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许久之后方才说道:“郎君,爱喝酒的郎君,谁家小娘子也不喜欢。”
崔三郎嘴硬,“我用得着她们喜欢!”
小厮西风:“再说,喝多了误事。若是到日子赶不到北疆大营,元帅那是要剥了郎君的皮的。”
“还有你的。”
嘿,怎生油盐不进呢,西风再说:“郎君若是这样,我回头写信,告诉方嬷嬷。”
崔敬终于听进去,“你和方嬷嬷熟悉?!”
当然是瞎话,方嬷嬷连崔三郎都看不上,因何看得上西风一个小厮。这话,西风已然说出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方嬷嬷说了,让我看好你,莫要在外胡来。”
不知真假,崔敬停下喝酒的动作,“你唬到自家郎君头上来了。西风,你厉害!”
西风借坡下驴,“谁让户部的日子定得这般紧,一路上,哪怕是换马不换人,也得要十来天,让咱们十五日就到,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没了。这不是让人挨板子么!”
西风的抱怨,顺着风,窜入崔敬耳中。
他不知想到什么,一把甩开酒壶,大喊起来,“叫人,叫人,把北疆给我叫来。”
“郎君!北疆不在,郎君找他有事儿?我去办也是一样。”
崔敬暴怒,拉着西风,一字一句吩咐:“去,去传信北疆,让他赶紧回来,去京都,去守着蓁蓁,守着蓁蓁,寸步不离……”
猎杀时刻到了!
让崔敬离京,还是如此着急地离京,唯一的缘由,不过是调虎离山。
调他离开,是想要将蓁蓁如何,还是想要将陛下如何,他尚且不知,可他敏锐觉察到,这次离京,非同寻常。
户部派出的任命文书,上头所写的到任时日,一般好几个月。哪怕是边境不稳,起了战乱,也要给人话别的时辰。而崔敬手上这文书,仅有十五日。诚如西风适才所言,换马不换人,依着行军的法子走,都需十一天。
这,不合常理。
这两日,是他脑子浆糊了,不好使了!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