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加速,崔敬阔步朝外走去。撩开门扉,三两步越到飞桥之上。侧眸,只见公主府的车架已然停在清风楼门口,小宫婢掀开帘子,扈从秦叶蓁出来。
日头正盛,灼热光芒之下,出来个纤柔女子。她一头高髻,珠翠满头,熠熠光亮,一身水红对襟长褙子,外罩珍珠宝石璎珞,环佩叮当。这女子下马车之际,一手附在小宫婢手背,抬头昂首,脚踩车凳,尽显华贵傲气。
落定之后,她看向清风楼招牌。那上扬的眼尾,不期然瞄见飞桥之上的崔敬。
灿然一笑,恍若朝霞。
这一笑,直教人心中发紧。崔敬得见,身姿有些不稳,抚上飞桥围栏,方才站定。回之一笑。
蓁蓁来了,万幸至极。
可崔敬的笑意还未落定,还未从唇角到眼角眉梢,便突然定住。无他,楼下那女子,双眼微红,略显浮肿。想来是瞧见了昨日崔敬送去的信,无措地哭泣了一场。
这又如何呢,只要她今日能来,他崔敬愿意背负一生的愧疚,做个小人。
对不住宋驸马在前,他愿意加倍对明明好,对宋老太太好,对宋家小妹和赘婿好,以此赎罪。若是还不够,他愿意来生继续。
他转瞬之间稳住心神,朝蓁蓁使个眼色,让她等等。他要下去,到大门口去,亲自接她进来。
几息功夫之后,崔敬一身热气站在清风楼牌匾之下,双眼明亮,“蓁蓁,走,我带你进去,二楼雅间,有个极好的去处。我前几日给世子说了,刻意给我留着的。视野开阔,正对戏台,独一无二的去处。”
他高兴开心,好似此前好些时日的纠结犹豫,全然不存在一般。
欢欢喜喜拉着蓁蓁朝里走。
这雅间,名曰“谷雨”。果然如崔敬所言,宽阔舒朗,正对舞台。当中一个偌大屏风,将雅间一分为二,前头秦叶蓁和崔敬高坐,后头,几个小宫婢、小厮等候。锣鼓喧天当中,崔敬半靠在圆桌旁,半个身子朝她倾斜,细细说着这曲子的热闹。
曲子,改编自崔敬那夜的《雨霖铃》,说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小郎君,某日得见一小娘子,袅袅倩影,于溪边浣衣。身姿纤柔,歌喉动人。
自此神思不在,夜夜思念。
机缘巧合之下,听得老人说起,这小娘子乃是天宫仙女。父亲不慈,小仙子受奸人所害,日子过得凄苦。
这小郎君,不过是一介凡人,并无通天晓地的本事,也上天入地的能耐,别无他法之下,竟然以**凡胎入昆仑,妄图修天道。
九死一生,死去活来,不知多少劫难。
跨过千山万水,踏过波涛汹涌,为的不是得到,占有,而是亲口告知小仙子的父亲,有人你待你姑娘不好,你若是回头救她,还来得及……
崔敬写词之际,带入不少自己这多年的情绪,此刻不消听他说话,秦叶蓁也知道,这受苦受难的小仙娥,说的是自己。
她摩挲食指上的宝石戒指,“三郎,值得么?”
崔敬也同样明白她的未竟之言,说的是,这一番艰辛,不为娶妻,不为占有,仅仅是为小仙娥过得好,能得到父亲的爱护,这一切,值得么。
他并非圣贤之人,当然期望更多,譬如占有。
可,跟随在为你如何如何之后的言语,动作,哪怕是请求,都带着些许强迫,些许交换。他想他们能有个结果,却不是这般境况之下的结果。
遂,崔敬佯装泰然,“值不值得,我知道。”
说罢,他借着饮茶的掩护,偏头去看小娘子。她本就猩红的双眼,骤然蓄满泪水,莹莹光亮,好似晨光下的露珠,不细看便瞧不见,若是细看,便再也挪不开眼。
他一张嘴不听使唤似的,轻轻呼喊,“蓁蓁?”
女子回头,恰逢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作何?”
作何?他也不知道要作何?
只是心中不安,想要呼喊她的名字,想要她的应答。
“没什么。看戏看戏,后头的更加热闹。”
崔敬连忙否决,捻一块儿五香糕在手,以为掩饰。
戏台上的热闹继续,秦叶蓁安静听着,崔敬也是一言不发。
戏过半晌,小仙娥的父亲跪地认错,父女团聚,再往后,是成亲生子,和和美美的大团圆。
那夜,写到这里,崔敬很是开心。他们往后一定有很多孩子,姑娘娇美,男儿聪颖。可现如今,他只能偷偷去看秦叶蓁的侧脸。
她再没转过头,他不能得见她面庞。
可那时而滑落下颌的泪珠,断断续续往下坠落,一滴滴都落在崔敬心坎上。
得见方胜,他高兴地忘乎所以,高兴地不知天南地北。
却是原来,方胜是今日的开始,而别离才是今日的结束。
不消蓁蓁言语,从她不断滑落的珍珠当中,崔敬明白了个彻底。
……
清风楼看戏之后,他们相携而行,从封丘门出发,前往仙女湖。
因着清风楼开戏时辰迟了不少,二人出门前行,早已经落在一众小郎君小娘子身后。周遭小贩三三两两,叫卖声络绎不绝,崔敬一步步跟着秦叶蓁的步子,不紧不慢朝前走。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秦叶蓁体力不济,脚程慢,他们走得极为缓慢。
不过三里地,仿若能走到地老天荒。
半下晌,挂同心锁之人已没剩下几个,他们方才到仙女湖。
目下,连接仙女湖和月牙湾的浮桥,左右两侧围栏,俱是各色同心锁,橙黄明亮、蔚蓝似水……林林总总,不一而已。
他们二人于浮桥之上伫立,不说话不动作,宛若刻意来此吹风。
许久,秦叶蓁从袖中掏出两个同心锁,金黄色泽,“三郎,你看,好不好看?”
委实太过明亮,惹得崔敬眼睛疼,“好看。”
“也不知道你准备了没有,我不会雕刻,那日使丫鬟出门买的。我那会子告诉她们,要两个最好看的,要两个最亮眼的。你瞧,合不合适?”
“再合适不过。”
秦叶蓁递一个过来,手伸到一半儿顿在半空,“三郎,你准备了没有?”
崔敬笑得凄惨,“没有。我一个武将,哪里知道这多讲究。”
“也对。那日我和方嬷嬷她们说起来,也是这般说你的。”停在半空的手,伸到崔敬跟前,“来,你没准备,正好,我替你准备了。咱们两个,有一人准备就成。”
崔敬接过,“该找个人少的地方挂起来。”说着,他四下看看。
满是同心锁的围栏,哪里有空。
他们绕着围栏走了小半圈儿,终于得见一处空隙,一同数着数,在同一时刻,同一处,将同心锁挂上去。
依着六月十七的习俗,挂完同心锁,该是两人一道约定此生不悔,三世姻缘。而秦叶蓁两人,却是站着不动,呆愣愣吹风。
直到天际彤云,晚霞漫天。
水天一色当中,六月十七这一日,剩余的时辰,已然不多。
秦叶蓁依旧是摸索着宝石戒指说话,“你怎的不问我?”
“问什么。”
崔敬此言,那里是问话,更像是波涛之后的平静。
“问我为何不同你一起,定今生,许来世。”秦叶蓁好似不欲崔敬回答一般,自顾自继续说:“三郎,都回不去了,是么?”
崔敬不言。
“三郎,我们回不去了。”
秦叶蓁说话之间,仰望天际云彩。略显呜咽的语调,说着最平静的话。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原想着,长秋亭的叛逃误会解除之后,她和崔敬能够成亲,和和美美,可她错了。破镜不能重圆,更何况那碎裂的过去,还有宋秉正的存在。
她和崔敬的错过当中,夹着宋秉正的一条命。
她无法踏着宋驸马的尸骨,旁若无人,毫无芥蒂,欢欢喜喜成亲。继而扭过头来,让她和宋秉正的孩子,活在另一个人的背影之下。
良知尚存,她做不到。
今日她来,是告别,是同自己青葱岁月的告别,是同一段情缘的告别。
再见了,甚也不知的秦叶蓁,再见了,情窦初开的秦叶蓁。
从今往后,你将永远活在宋驸马周围。
月头升起,秦叶蓁和崔敬二人,相顾无言,从仙女湖走回封丘门。半途中,秦叶蓁因着从未走过这长一段路,双脚略有不适,磕磕绊绊起来。崔敬想要上前搀扶,那双手已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
今日她刻意来告别,他没了陪在她身侧的地位。
他不敢前去,只能落后秦叶蓁半步,看着她朝前走。
小娘子的身躯,委实羸弱,走到最后,似夜风中颤抖的蝴蝶,似秋风中簌簌而下的落叶。饶是如此,她依旧坚强,挺拔,朝前走,不回头。
到封丘门,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城郭之外。小宫婢得见秦叶蓁,急忙上前搀扶。上马车,落车帘。而后,车夫驾车,远去,再远去。
宽阔御道,杨柳依依,马车的影子,越发渺小,再也不见了。
蓁蓁没有回头,一直没有。
皎皎月色下,崔敬从袖子当中掏出两个同心锁,一个刻着成平,一个刻着崔敬。雕功拙劣,可胜在字迹飘逸有力,风骨极佳。这是他,前些时日自己做的。
武将不懂风情,不过是没遇到合心意之人罢了。
这个阶段很快就过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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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