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叶蓁的年少时分,可谓是孤苦伶仃,蹒跚成长。
她没有母亲,父亲大抵记不得她,旁人有的,她都没有。唯独几个老仆,日常相伴,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于风起云涌的京都活着,已然是奢望,谁还会在意正义、尊严、乃至其他。
四公主的言语,她在意,但并非很是在意。
在她人人欺凌之时,没有落井下石,仅仅是冷眼旁观,便是很好。她受过的苦难,何止于此。经历多,人心自会宽敞。
秦叶蓁不去理会四公主的言语,缓步下台阶,抬头望天。
冬日远去,昔日里,摧枯拉朽了结一切的皑皑大雪,已经陨落,再不见浓重到喘不过气的云层;而今,烈日骄阳,温暖和煦,那墨绿松柏之上,翠色三三两两,春日的脚步已在门前。
“四姐姐,从前我们姐妹情分如何,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没有怨过你,更没有恨过你。打从我出宫建府至今,对我好之人,常来和我作伴之人,我都记得,星星点点的好都记得。
四姐姐无需如此。那年你主动跨进我府门,朝我哭诉何驸马往事开始,我就认你这个姐姐。无关从前。”
四公主未曾料到她如此说来,眼眶微润,然口不对心,跌足恨道:“谁叫你说那会儿的事儿了。我现在和驸马好得很,都是没有的事儿。”
秦叶蓁微微一笑,发间朱钗,莹莹微光,透过墨色翠柏,四射开来。
如斯美人,却听她突然道:“那我再问四姐姐,为何这时候来告诉我?”
四公主心道:我的老天爷,站起来的秦叶蓁果真不同。
来此,四公主本就为了看一场热闹,秦叶蓁此言正合她意,“五妹妹,你知不知道,今日听雨楼很是热闹,我府上采买的管事回来说,崔将军带着小王爷,看戏呢。五妹妹,你不去看看?”
秦叶蓁莞尔:“四姐姐真厉害,府上管事出门采办,都能溜出去看戏了!”
四公主:……
又一次跌足,四公主问:“五妹妹,你去不去?”见秦叶蓁不动作,“那听雨楼,除了看戏,还有杂耍,关扑呢!”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人悄然出现在听雨楼后门。
看热闹这东西,自然不能打草惊蛇。随小子的指引入门,越过花木扶疏,杨柳弯弯,戏楼就在眼前。这戏楼,足足四层高,前后阔大,可容上百人。除却左右卫楼、连廊之外,仅仅前后两个出口,前一个,贵客所用,后一个,伶人娘子所用。
二人没遮掩,顺何签指引,一径上三楼。
可雅间雨水当中,空无一人。
秦叶蓁四处张望,得见二楼的何签,正优哉游哉,翘着腿看戏,“四姐姐,别是何驸马骗你来看戏?你将我哄来,参合你们夫妻的事儿,不好不好。”
没见到人,四公主心道怪哉,莫不是何签真骗她。
听秦叶蓁说话,她朝下看去,正想隔空骂人两句,但见何签使个眼色。所及之处,正是伶人娘子所用的后门。
四公主没瞧见热闹,心中不快,喝道:“崔敬这厮,怂货!”
她和何签已将这事儿办成这样,他这主角却跑了!出息呢!
“五妹妹,崔敬那怂货,咱们还是不要了吧。”
“谁说要他?我是来找儿子的。他小小年纪,哪能跟大人,待在这种地方。”
找了一圈无果之后,四公主打算去寻何签,而五公主则打算回府,寻自己儿子。哪知,她们还未下三楼,在那拐角屏风前,见王太太使人来请,说是有话和五公主禀告。四公主这个陪衬么,自是要跟上,多好的事儿,她怎能不去。
离何签的雅间不远,寒露雅间中,王太太、黄大奶奶,以及两个孩子,笑盈盈等着秦叶蓁。一见她来,纷纷起来行礼,道一声安康。
秦叶蓁不知王太太所为何事,就着她低头见礼的功夫,环顾四周,除开伺候女婢,甚也没瞧见。
崔敬不在,秦叶蓁这心,不知为何放松不少。
一时小丫头子伺候,王太太笑颜笑语,说起看台的热闹。说话间,不时看向四公主,像是有话要避开她说一般。
四公主哪里是受气的性子,“五妹妹,要么我走?王太太寻你有话要说。”
王太太一向红红火火,也被这声唬住,而伺候在旁的黄大奶奶,低头微笑。
秦叶蓁眼下正乱的很,没管这些眉眼官司,“王太太有话说便是,四公主不是外人。”
四公主瞅瞅王太太,眼神示意道:这点子买卖,我都知道;王太太则低头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如此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四公主的眼珠子在王太太和黄大奶奶之间来回,半晌之后方才说道:“哎呀,这里头闷得慌,大奶奶陪我出去转转可好?”
黄大奶奶无有不应。
待雅间之内只剩下秦叶蓁和王太太,良久的寂静,伴随戏台上唱跳告一段落,不知不觉中二人安定下来。咿咿呀呀的曲子再次响起之际,隔着门窗,隔着屏风,小小四方之地,别有一番安静。
许是等得不耐,王太太说道:“公主此行,可是来找小王爷的?”
见秦叶蓁仅仅是点头,不说话,霎时间小小雅间更为宁静,王太太踟蹰着道:“都是我家三郎不好,回头我教训他,让他学好些。小王爷年纪小,听戏尚可,请人来府中便是,没得在这外头,乱糟糟的,不成体统。”
秦叶蓁依旧看戏,不多言不多语。
这趟买卖,在座之人无不知晓其目的,可秦叶蓁那不在意的模样,令王太太冷汗丝丝,心中直打鼓。
没人说现如今的五公主改了脾气呀!以前那样,多好说话。
抿一口茶,王太太在心中将崔敬骂了千百回,这个狗东西!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去做,害得自个儿阿娘来此受苦。眼见就要说开,好日子就在前头,非说时机不到,拖延一二。
这光景,是能拖延的么!
虽说如此,可王太太身为阿娘,对自家三郎的心思,算得上是了如指掌。既然答应来此拖延,也答应不再阻拦,遂一盏茶喝完,从那年秋日的长秋亭开始说起。
王太太是个爽利人,快言快语,和台上的热闹,正好凑对儿。
秦叶蓁细细听着,动也不动,一双眼全然看向戏台,没留给王太太一点子眼神。叫人心发慌,叫人无法继续。
长秋亭的故事总有谢幕之际,不知何时王太太又说起四公主成亲前后。
那时候先帝尚未指婚,宋驸马安安静静在翰林院当差,谁人也没将这两人联系到一块儿,至于那时候的宋秉正作何,无从说起,只有言说自家三郎。崔敬被王太太灌了药,一路送到西北,交给王将军看管。
可少年的心事,如何看管得住。
具体时日已然不可知,王太太只记得某日有人禀告,说是三郎君给秦叶蓁来信。因家中父亲文官起家,崔敬手中的小厮,俱是靠外祖家建立起来,王太太知道一点儿风吹草动并不奇怪。
即将说到要害之处,王太太顿住,看向秦叶蓁的后脑。一头墨发,梳个高髻,后脑上唯有一个珍珠桥梁簪,莹润光亮,于这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绚烂夺目。
“那时候我害怕得紧,连忙命人将那封信,给截了下来。我……我不敢叫人知道,偷偷摸摸,本想毁了它。可总是下不去手,午夜梦回,三郎那双眼,不停在我脑海中晃荡,心有不忍,将这封信留了下来……再后来,我就再也没三郎的消息。
他刻意避开我,避开我认识的人手,避开我能知晓的途径。那日,家兄寄回家书,我才知道,三郎换了个小厮,叫北疆,专司战报……”
王太太说到这里,有气无力,再度喝一口热茶缓缓,
“再往后,先帝指婚,公主成亲,小王爷出生,一连串的事儿。这几年,我本想着,该是能再见到他。可是,半个鬼影子也没,连他手底下之人,也就剩下南风他们三个,还是我认识的模样。我……我知道我做得不妥当,对不住公主……”
秦叶蓁神情自若,“无需如此。世事无常,非人力所能为。”
她神情太过镇定,和王太太预想当中的冲动、怒气、不甘、悔恨,一丝相似之处也无。饶是如此,王太太越发警醒,不敢继续。
听老人们说,有些人徒经大变,脑子醒不过来,需得过个三五日才醒。
她瞧秦叶蓁这模样,颇有几分懵,一时思量起来,“公主,臣妇早年糊涂……”
“不用。”
简短有力,漠不关心的言语,再次从秦叶蓁口中传出,好似她们言谈当中说的是外人,一个谁也不认识之人。
王太太更为揪心,只恨自己方才将四公主撵走。
这等时刻,有个熟稔之人陪在秦叶蓁左右,她好歹能安心一些。
寻思来寻思去,不敢再言语,王太太只能说道:“旁的,过些时日三郎忙活好了,自然会来。”
明日开场大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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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