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这厢,宋小王爷归家之后,向秦叶蓁吹嘘,“阿娘,你没见我今日在殿前司衙门,可神气呢,他们那些个小吏,都来巴结我,讨我的好话……”喝下三盏茶,说的全是小吏们告诉他的趣事儿。
秦叶蓁一手翻书,耐心听着,听到后来越发不对劲,这孩子怎生长歪了,
“他们眼巴巴地来告诉你这些消息,你听了可是欢喜?”
小王爷眉眼一挑,“自然欢喜。”
“那他们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所带来的荣耀权利,亦或者能够给予他们的帮衬提携?”秦叶蓁循循善诱,一定要将这孩子给掰回来。小小年纪,仗着独一无二的地位自高自傲。
明明听不明白,偏过小脑袋,在秦叶蓁肩膀上蹭,像是撒娇的小猫,慵懒地沐浴阳光,“阿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我听不明白。”
秦叶蓁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你听我说,假如你就是那帮子小吏,若瞧见长得乖巧可爱的小娘子、飞扬跋扈的小娘子、张相家的小娘子,这几人当中,非得挑一个你喜欢的,你喜欢哪个?”
“这还用想,当然是喜欢乖巧可爱的小娘子,让她们陪我放风筝,和我一块儿说话。”
明明的言语正中下怀,秦叶蓁状若不在意问道:“那为何不喜欢张相家小娘子呢?”
小儿从阿娘坏中抬起脑袋,明亮亮一双眼全是疑惑,“阿娘,张相而已,他家小娘子又不好看。”
秦叶蓁噎了一口,坏了,前朝真有张相。长相平平,五短身材,在一众风度翩翩,靠美髯、气度、学识成为我朝顶梁柱的相公中央,着实上不得台面。
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能被小儿看出来,秦叶蓁神色怪异,“你看,你也知道喜不喜欢,要看小娘子好不好看,而不是看身家地位。你去殿前司衙门,焉能知道他们喜欢你,是因着你长得好看,还是因你的超凡地位。”
明明想了想,不明白,眸子眨巴成三角眼,仍旧不明白。
秦叶蓁见状,赶紧开溜,“这就对了,他们喜欢你,目的多着呢。”说罢,头也不回离开。
行至半道,方才想起还未给明明准备宵夜,立在廊庑下吩咐小丫头,去后厨拿一些小王爷日常喜爱的吃食。她自己不敢再过去。方才稀里糊涂糊弄过去,若是等明明醒悟过来她还在,非得缠着嚷着,将这事儿掰扯清楚不可。
片刻之后,小婢子前来回禀,说是小王爷吃得香,还问公主,何时再给他讲讲漂亮小娘子。
秦叶蓁狠狠吃一口核桃酥,屁点儿大的小孩儿,她好好一番话,就听见漂亮小娘子了!真是气煞我也。一口核桃酥还未罢了,秦叶蓁想起昨夜的明明。
彼时秦叶蓁替他净面,问道:“今儿你被人掳走,怎生没见你害怕?”
哪知这小孩儿从帕子后抽出半张脸,稀里糊涂一通乱看,见左右无人,只有自己和阿娘在,眼眶蓄满泪水,“阿娘,他们都在,他们都在,春明他们,此前不认识,再有崔副使,我……阿娘……我是阿爹的孩子,怎能害怕呢。我不会怕的。”
右脸的泪珠,晕染脸颊上还未干透的泉水,滴答滴答,落在衣襟。
秦叶蓁又好气又好笑,继续给他净面,“哼,”她喉咙瘙痒,略有不适,“你个小孩儿,还知道脸面了。你……”
“我,我是谁,我可是,可是小王爷,天底下独一无二呢。”
那可怜模样,惹得秦叶蓁心跳骤然停歇。她的儿子,不论是爱面子,哭闹,亦或是撒娇耍赖,都好。
随意捻块芙蓉糕在手,突然听方嬷嬷说道:“公主,夜间多食不利克化。”
不期有人讲话,秦叶蓁一个激灵将手中的芙蓉糕扔出去,一抬头见是方嬷嬷,卸下心防。
“嬷嬷怎么来了?秋日天黑得早,嬷嬷该早些睡去才是。”
方嬷嬷立在秦叶蓁身旁,将矮几上的点心一点点收起来,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听,
“夜深了公主还未睡下,我这老婆子担心,来看看。老婆子我多吃几年饭,仗着离阎王爷近,说句不中听的话,公主若是心中不舒坦,不想和那帮子小丫鬟们说话,跟我老婆子说说也行。当我是块瓦,是块转头,总之不当人就是。”
秦叶蓁嘴硬,如何肯承认自己睡不着,调皮地从嬷嬷手中夺过一块香酥饼,朝嬷嬷一笑。
“嬷嬷当真是年纪大了,净说些糊涂话,什么离阎王爷近不近,您老长命百岁,还要看明明娶妻生子呢。想见阎王爷啊,早着呢。”
方嬷嬷回头看她,那眼神像是看自家姑娘,心痛从略带浑浊的眼眸透出,一时之间,眸色光亮,浸满水质。虽然才陪伴公主几年,可早年皇城的风风雨雨,方嬷嬷一样没少见。她知道公主心中的痛苦,知道她从前的惦念,更知道她为何马不停蹄令小王爷去殿前司拜谢。
为的,不过是和崔敬再也不见。
她们二人的孽缘,何去何从,她一个老嬷嬷,说不上话。然则,公主半夜不寐,言行举止略有不同寻常,方嬷嬷瞧得难过。
“公主,哪里的胡话,老婆子我可是不想见阎王,哪能是好事。”方嬷嬷顺着往下说,努力掩盖自己的来意。
多年主仆,这点子默契自然是有的,方嬷嬷不挑明,秦叶蓁也就装糊涂,顺方嬷嬷的话说起阎王小鬼儿,再说坊间趣事,天下奇谈。
方嬷嬷小门小户出生,知道不少寻常百姓之间流传的故事,秦叶蓁在含光殿随大学士念书,了解些许前朝旧闻,如此这般,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到三更时分。
恰巧,方嬷嬷话赶话说起坊间小娘子择婿。
不知哪朝哪代,石塘县有个小富之家,家中两子两女,儿子说亲,简简单单,到了最小的姑娘,倒是犯难起来。小娘子自小养在闺中,不曾见过各色男子。某日家中来个翻墙而入的后生,生得面容平常,细长身材,总归是无甚亮眼之处。
可偏生这小娘子一见钟情,闹着非这后生不嫁。惹得父母不父母,兄弟不兄弟。
故事说到最后,方嬷嬷叹息,“哎,也是小娘子可怜,打小身娇肉贵地养着,哪里见过郎君公子,猛然见到个除了自家父兄之外的男子,竟觉得稀罕。哎,真真是可怜。她年岁小,哪里知道天底下的男子,多了去了,面容俊美之人不少,风流才干之人不少,痴心不悔之人也是不好。哎,坏了坏了,可巧坏在年岁小。那后生,一个翻墙的小人,哪里值当。”
说到最后,方嬷嬷跌足叹息。
秦叶蓁半靠在小杌子上,懒懒散散,无甚精神,得见方嬷嬷这般生气悔恨,当然知道她所叹息者,不仅仅是石塘县小娘子。秦叶蓁一时无言,用手扣扣小杌子,
“嬷嬷这话在理,小娘子就是见得少,不知红尘俗世,不知郎君千万。”说着说着,一颗心不由地沉下去,沉入无边回忆当中。她不再说话,而是看向窗外。
窗牖之外的弦月,金边勾勒,斜月清辉。
情窦初开的姑娘存在心中小十年的郎君,可不是说几句当年自己愚蠢就过得去的。
方嬷嬷见她明白几分,不过多停留,随意寻个由头,说自己高兴地忘了时辰,该回去睡了。
秦叶蓁明白,并未回头,依旧望向窗外。片刻之后,金边后显出几丝墨色云彩,一点点将弦月吃掉,黑中带金,恍若黄沙遍布,遮天蔽日。
月华清辉越发稀松,秦叶蓁觉出几分寒凉。
她裹紧衣衫,赤脚下地走在青砖上。经年积累下的裂纹,丝丝印在脚底。寒意顺缝隙从脚底而起。一步一顿之间,浸润皮肉。
她走到窗户跟下,将窗棂半关上。留下半面透风,撩动发丝,警醒自己。
适才方嬷嬷说,一见钟情,那是姑娘所见的郎君太少,她想,从前她看上崔敬,希望这厮能带她逃离紫云阁,亦是见的郎君太少,以至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去处。最终,落得什么也不是。
那时候崔敬走远,她恨他,恨他分明和七娘子要好,对自己无意,却又应承下来,给她希望。
希望之后的失望,和死亡,并无二致。
她恨过,她怨过,到头来,年生日久,成亲生子,漫漫长夜,凄风苦雨,一切都消弭干净,留下的,不过是秦叶蓁对自己的怨恨。
屋外的凉风穿透皮肉。秋末寒霜,浸染躯壳。
怨恨,当年的愚蠢,以及今日的优柔寡断。
她所痛恨者,全是她自己,已然与他无关。
诚如方嬷嬷所言,她让小王爷马不停蹄去道谢,是因不想见他,是因她不想面对如此愚蠢的自己。人皆有逃避之心,她秦叶蓁亦不能免俗。
世人常说,过了这个坎儿就好,她想,这个坎儿她还没过。
过了这个坎儿,方才能做到不怨不恨,是他如无物。
崔敬:话说,西北要是再打几年仗,我可真就是不用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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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