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清序一怔,手中轻摇的骨扇猛地顿住。
流徽从美人靠上起身,神色楚楚,水眸中似乎带着一丝浅淡的伤感。
“小沈大人熟读律法,可有什么好法子?”
沈清序手中扇子下意识合上,思忖片刻,看着江流徽略带期待的眼神,开口道:
“臣这些年来从未听闻过这种事,想必若是成婚之后,自有家规约束,不会如此放纵。”
说完,他只觉自己脸颊微微发烫。
好在江流徽没再追问什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沈大人的话倒也在理。”江流徽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清序,“时辰不早,今日耽误沈大人了,本宫先回宫了。”
沈清序只得抱拳行礼,看着江流徽莲步轻移,粉色的衣裙如绽开的荷花,慢慢消失在花丛中,鬓发上璀璨的珍珠簪闪烁着那么一点亮光。
而后,他又踱步回亭子里,细细思量起江流徽的话来。
沈家作为外戚,家规极严,从未出现过如赵康一般的纨绔子弟。他平日里交往的,也多是清贵子弟,洁身自好。
倒不是说他没见过夫妻间不合,权贵间的婚姻讲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盲婚哑嫁大有人在。但在他心里,再不如意的夫妻,说不上浓情蜜意,至少还是相敬如宾的。
可是今天,江流徽却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藏在风平浪静的朱门绣户之下的,似乎还有另一副面孔。
晚风裹挟着花草香,他额上却生出些许汗来。
或许他应该和礼部其他同仁好好商榷一下。
对于沈清序的回答,江流徽并不感到意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江流徽小时候也读过《女规》《女训》,几乎都是要求女子用臣子对君王的态度来对待丈夫。
君王昏庸,是臣子劝谏无能;若是丈夫不成事,妻子自然也得担一份责任。
想到这点,流徽只觉心口发堵。
只是多想无益,她心中苦笑着,虽说着入乡随俗,可是一时半会儿想改变自己的想法,对于她这个天生有一点偏执的人,还是有点难度的。
不知不觉间走到花圃边,江流徽却发现有心事的,不止自己一人。
“木姐姐,今日赏花宴可好?”江流徽摇着团扇,眉目含笑地向那女子走去。
木伊听到声音,猛然一惊,抚弄花的动作瞬间停下,看到来人是江流徽后,松了口气,面上挤出一丝带着苦涩的笑容。
“公主万福。”
流徽点点头,挽着木伊往花丛里走去。
木伊便是从北戎与如今的德嘉侯和亲的北戎公主,来本朝也有快十年,汉话说得很好,只带着些许北戎的口音,别有风韵
因着德嘉侯与太后有些亲缘,从前常入宫来陪伴太后,再加上好歹也算是个公主,和流徽也颇有些共同话题。
“木姐姐的族人过几日便要进京了,这次公主也会来,听我父皇说,北戎公主与我年龄相仿,到时候还要木姐姐给我引荐一下呢。”
木伊苍白的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小妹淘气,还望公主包涵。”
江流徽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心中颇有些疑惑。
中秋节前后北戎使节就要进京了,江流徽想,若自己是木伊,早就高兴地在家敲锣打鼓了,怎么木伊反而是一副悲戚的样子。
莫不是族人对她不好?
江流徽面不改色地和木伊说着话,心里却在暗暗思忖着。
那也不对呀,以前听木伊说起过她在北戎的生活,和妹妹关系极好,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难道是在这里受了委屈?
流徽在心里暗暗记下来,神色如常地问起木伊和妹妹从前在北戎的故事。
说起妹妹,木伊的眼里才恢复那么些光彩含着笑说起从前跟妹妹在草原上骑马的事。
“那时候呀,我那么多兄弟,没一个能追上我。”
木伊眼中的光彩熠熠,似乎又回到了无垠的边疆原野。
“那个时候我就把小六放在马上,跟他们赛马。最后总是我赢,于是赛马的头名和次名就变成了两个公主。”
木伊嘴角噙着笑,流徽听得有趣,也不由得笑起来:“可惜京城无旷野,没能见识过木姐姐的骑术呢。”
木伊眼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似乎又被拉回了逼仄的京城内院。
江流徽拉起她的手,那双手纤细又冰冷,只有指腹一层薄茧,似乎还能看出从前马上驰骋的影子。
“等姐姐家六妹妹来了,我就跟父皇说,咱们一起去避暑庄园,那边有一片猎场,咱们到那骑马可好?”
听到这话,木伊眼睛又倏地亮起,看着江流徽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聊,眼看时辰不早,江流徽要去跟大长公主告别。
临走前,木伊又抓住江流徽的手,深邃的眼窝里似乎盈着点点泪意。
“公主,谢谢你。”
流徽勾起一个笑,拍了拍她:“木姐姐,你等我好消息吧。”
大长公主已经从前厅出来,正被一群贵妇簇拥着。
看到流徽徐步上前,大长公主先爽朗地笑起来,笑出了眼睛褶皱。
“我家倒是出了一个女英杰。”
这是在揶揄刚才的事,江流徽的脸颊微烫。
只是这话,大长公主能说,别人却是不能说的,于是一众贵妇只能陪着笑。
其中,沈夫人笑得格外勉强。
作为淑妃的嫂子,她一直对小姑子养女儿的方式颇有微词,只是江流徽到底是皇后肚子里出来的,她再不满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祈祷这位公主别被淑妃做主塞到沈家里去。
她这样想着,脸上的笑愈发僵硬。
“可惜大将军怎么养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时辰不早,流徽先回去吧。”
流徽蹲身行礼,大长公主自己虽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自己学律法的事却是没什么意见。
但是对自己学律法有意见那个……流徽心里叹口气,回去再对付吧。
果然,江流徽轿子刚停在栖梧宫,就有宫人来报,说太后叫公主过去。
寿康宫外,宫灯漾出一片微黄,把江流徽的影子拖得很长,她突然生出一股孤寂感。
宫殿里,太后正在礼佛。
宫女们肃穆得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寿康宫里,落针可闻。
江流徽大气也不敢出,垂眸侧立在一旁。
稀薄的日光一点一点消散,带去了最后一丝暑气,良久,太后才缓缓睁开眼。
江流徽忙上前扶太后起身,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坐到主位上,接过宫女手中的茶,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才叫江流徽起来。
“徽儿回来了?过来坐吧。”
江流徽笑意不减,心里却叫苦。
太后一准是知道大长公主府的事了。
于是,她换上一副甜到发腻的嗓音,上前给太后捶腿。
“祖母今日可安好?”
太后冷哼一声,手中佛珠微微转动:“这是自知理亏?”
江流徽垂眸不语,手上动作渐渐慢下来。
太后叹口气:“赵康这种人,他父亲都管不了,你何必去招惹?”
“毕竟也是京城的世子……孙女只是想为国分忧嘛……”江流徽眨眨眼,无辜地看着太后。
“分忧?”太后眉头又皱起,冷笑一声,“你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能分什么忧?别到时候惹出一堆麻烦,丢了皇家的颜面。”
江流徽委屈地低着头,眼中却没有一丝悔意。
太后看着江流徽倔强的样子,心中有些恼怒:“本宫看你是被淑妃教坏了,尽学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哪家公子愿意娶个整日抛头露面的女子?”
想到淑妃,太后心里又是一阵无名火,手中的佛珠猛地放下。
“明日开始,那些宴会都不许去!叫沈礼官每日进宫好好给你讲讲规矩!”
江流徽笑意僵在脸上,太后抬手送客,显然是没准备留她晚膳。
一刻钟后,淑妃就见到了一个垂头丧气的江流徽。
“你祖母就是那个脾气,你且忍两天,过几日她自己都忘了。”
淑妃不管何时,秀美的鹅蛋脸上都是笑眯眯的,抬手给江流徽盛汤。
“也是。”江流徽撇撇嘴,“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还有件事母妃忘了问你,你今日可见沈清序了?”
江流徽轻轻搅着碗里的汤,神色淡然,漫不经心道:“见了。”
淑妃却直念谢天谢地。
“这小子总算是开了些窍,从前大长公主办宴会,他从来不去,对我嫂子说的亲事也爱答不理,如今也知道为自己人生大事考虑些了。”
江流徽听得却忍不住笑:“小沈大人才比我大不了几岁,怎的这般着急?”
淑妃却斜睨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我兄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快出生了。”
江流徽面上默不作声,心里却嗤笑一声。
就沈清序?他想成亲,恐怕得先噎死三四个姑娘。
江流徽笑着笑着,却突觉不对。
太后叫他每日进宫讲学,他首先要噎死的,岂不是自己?
第二日水镜叫江流徽起床的时候,流徽满心只期盼着沈清序今日有事来不了。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起身洗漱。
可是直到她走到漱玉阁,看到小安子又佝偻着身子在抱厦下站着,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才幻灭了。
沈清序修长的身影映在窗边,江流徽叹了口气,抬脚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