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岷城取得胜利时,郁秋煞也领着兵马到了兴阳。此时已是深冬,纷纷扬扬的大雪将天地染成了同样的白色。
这座曾经盛国的帝都,如今城楼上守着的,却是它国士兵。
庆国守城的将军不愿撤离,郁秋煞无奈,只能强攻。庆国不是千原那帮乌合之众,他们上下一心,抵御了不知多少前来攻打的军队。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打仗,所以兵力消耗得非常厉害。陇关兵马虽只有两万,但他们只剩了两千。
战争打了一天一夜,一只庆国来的鸽子,终于飞进兴阳。庆国将士随即打开城门,愿意和陇关谈判。
虽然不知道两边人谈了些什么,总之最后,庆**队毫不犹豫地退出兴阳城,甚至没带走柳逢意一家。
当郁秋煞和段源策来到皇宫时,柳逢意穿着黄袍坐在龙椅上,大殿空荡荡的,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
呼呼北方刮来,吹得窗户吱呀乱响。把人的思绪带回到过去。
柳逢意的前半生可谓相当励志,一个普通的坐馆二十年的秀才,一朝成为皇帝御笔钦点的状元。
那时候,还是温晗笑的爷爷当皇帝,很是看中这个自己亲点的状元,不仅亲自为其戴上官帽,还在驾崩前,特意叮嘱自己儿子,柳逢意有大才,可堪重用。
因而一开始,君臣关系十分和谐。皇帝连连提拔柳逢意,直至再无可封。可到了人臣的最高点,皇帝的猜疑心也起来了。
至于柳逢意,失意落魄四十年,终于跃过龙门,成为了人人的状元郎,不过三年,又成权倾朝野的宰相。
在他年轻时,曾喜欢上一个侍郎家的小姐,便托媒人上门求亲,却连侍郎家的大门都没进去,被人几棍子打了出来,成了京城里又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也是从那以后,他被京城里的媒婆们拉黑了。都说那城郊坐馆的柳秀才,又穷又酸,偏生心比天高,只想要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也不看看,哪家小姐能看上他!
上了媒婆们的黑名单,哪儿有什么姻缘可说。柳逢意四十好几,依旧孤身一人。
不过状元郎一向在媒婆们的红榜最上方,柳逢意成为状元后,昔日嘲笑他的媒婆们纷纷涌到柳家来。
但这时,柳逢意已经见识了权力的威力,那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皇帝,轻轻挥笔,就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他深深被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吸引,心中再无它想。
等到成为宰相后,一日,某个官员突然请他去家中坐坐。柳逢意本不想去的,但那官员忽然说起自己妻子姓氏。
柳逢意这才意识到,当初年少时爱慕的小姐,早就成了面前人的夫人。
他本想去看看这个年少时的遗憾,却在见到本人后,击碎了所有回忆中的美好。
以前那个高傲美丽的小姐,如今成了趋炎附势、年老色衰的老妇人。甚至为了巴结他,穿着打扮比那青楼里的姑娘还放荡。
在那一时刻,他突然放声大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权利的滋味,果真美妙无比!
之后,柳逢意迎娶了一位年轻漂亮、温顺懂事的官家小姐为妻、后又立了四位妾室。
他纳这么多女子,除了享受权利的滋味外,也想为自己的计划多生几个得力助手。
然而可惜的是,儿子女儿生了不少。有出息的,就那么两个。
如今柳弘赋被人谋害,柳惜颜下落不明,其余柳家人除了吃饭的混子,就是庆国的探子。
庆国一撤兵,真正的柳家人见大势已去,纷纷卷款逃命,只剩一个舍不得权利的柳逢意守在金銮殿上。
他望着走进大殿的二人,沉声道:“哪儿来的刁民,见了本王,还不跪下!”
郁秋煞轻声一笑:“想不到柳大人背主叛国,却是为这个。怎么样?龙椅做得舒坦吗?”
柳逢意神色骤变,朗声笑道:“当然舒坦,这种天下唯我独尊的感觉,真是太舒坦了!”
随即又死死盯着郁秋煞,冷声说道:“要不说,陆归川那老匹夫想当皇帝呢!”
柳逢意精心筹备了数十年,自认万无一失,却没想最后被陆家捡了个便宜。
回想过去,从皇帝赐婚陆家开始,一切似乎就在偏离他的计划。
公主未能赴新年宴,皇帝命驸马调查失火案,眼看就要调查出点什么,他不得不舍掉兰妃和禁军统领赵无疾这两颗棋,令赵无疾鼓动兰妃谋反。
随后兵行险招,于危难之际救下皇帝。虽然皇帝还是没信任他,可总算摆脱了纵火的嫌疑。
那个时候,柳逢意本来注意到陆家了,却没想陆景枫溜得比兔子都还快。还没等他开始调查,人就先带着公主跑回陇关了。
再后来,庆国进攻盛国,需要他的情报,探查陆家异动这件事,只能能搁置。
然而这一搁置,却断送了他自己的美梦。
想到此处,柳逢意不禁笑了起来。
段源策跟着一笑,嘲讽意味十足:“陆将军和你可不一样!柳大人谋划半生,居然想想出个投靠庆国的法子,难怪你会被别人抛弃呢!”
“你叫段源策是吧?”柳逢意收了笑容问道。
段源策闻言有些意外,没想到柳逢意居然认识他。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柳逢意平静道,“你的文章我都看过,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盛国要是有了你,那狗皇帝定会踢开我,所以每次我都会抽出你文章,废弃不用。”
“却没想到最后,你投靠陇关,前来送我一程。”
那些过去的失意,已经无法撼动段源策现在的心。他微微笑了笑,以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有恩必报,向来是我段源策处世的原则。现在不就来报柳大人的恩了吗!”
柳逢意心存不甘,又道:“庆**队一定会回来的!”
“但柳大人您,一定会死在这里!”郁秋煞接话。
“你什么意思!”
柳逢意没办法保持平静了,奋然起身看着郁秋煞,眼中明显有些慌乱。谋划半生,却只当了半年的王。
谁能甘心!
他追问道:“你们不是要招揽我吗?”
段源策朗声道:“一个前朝叛臣,招揽你,只会坏事。杀了你,才有用。”
刹那间,柳逢意都明白了。陇关想借他的命,宣誓自己的忠心。可国都亡了,现在才来表示忠诚,未免太可笑了。
柳逢意当即笑了出来,像是疯了一般,围着龙椅打转。
“哈哈!陆归川!你比我棋高一招,比天下人都棋高一招!本王佩服,本王五体投地佩服你!”
他隐忍谋划半生,却没想最后,还是以盛国臣子的身份死去。
郁秋煞记着陆将军的命令,将他尸骨剁碎,喂给了山中野狗。
手段虽然有些残忍,但众人想到就是他投敌叛国,害得盛国灭亡,便觉得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等到尘埃落定,辜欣妱终于回到了辜家旧宅。
然而那里已经破败荒芜,再不见过去的美好。就连梅园里的花,也因为无人照料,纷纷死了个干净。
想当初,梅园盛名京城,四季花开不败,无数佳人才子想入园一看。而今大雪茫茫,覆盖着荒芜的庭院。枯草凄凄,诉说着过去的繁华。
寂静的园子里,只有辜欣妱踩雪走路的声音。洁白的雪落在她眼睫上,化成一滴冰冷的泪珠滚落。
花死了,人散了,家也没有了......
她蹲下身边,不由得大哭起来。
“爷爷,妱儿错了!妱儿后悔了!你们回来呀......”
她哭得声嘶力竭,但回应她的只有茫茫大雪。
突然,一柄油纸伞替她挡去了白雪。段源策立在她身后,感叹道:“我说过,你不该回来的。”
但不回来,又怎会死心。
辜欣妱听见外人的声音,赶紧收拾好情绪,随即起身掏出一方手帕:“之前你用来给我包扎伤口的,上面有些血迹,我实在洗不干净,就绣了几朵梅花在上面。”
她见识过段源策的贫穷,所以觉得他肯定舍不得这方帕子。
但段源策却是没想到,一向任性高傲的她,居然会为别人着想,愣了片刻,随后笑叹道:“辜小姐,你真的变了!”
“国都能变,人有什么不能变的呢!”
辜欣妱还了帕子,转身离去。段源策立即追上去,为她撑伞。两人就这么相伴而行,走在茫茫雪天里。
而在遥远的陇关,却没这般美丽的雪景。即便按上琉璃窗,温晗笑还是闷闷不乐。
那窗外的绿意似乎并没缓和她的心情。夕云想了想,又带着胥咏年来看她。昔日同窗见面,二人都说起了过去的事。
比如往讨人嫌的先生书里放蜘蛛,去偷院长种的红薯,把知了抓来藏在学堂里,吵得先生烦不胜烦......
只有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温晗笑脸上才有了笑意。
但胥咏年并不能天天来陪她追忆过去,夕云只好陪她展望未来。而说起未来,她又担心起孩子出生的时间。
“你可千万不要在冬天出生啊!”
然而越是不想要什么,就偏偏要来什么。
温晗笑这句话才说完,肚子就痛起来。夕云哪见过这种场面,慌得原地打转:“公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一次怀孕,哪里知道!”
她痛得实在厉害,也就没注意语气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夕云很是无助:“可是公主,我都没怀过孕呢!”
话一说完,她又想起这陆府还是有其他人的,于是连忙跑去搬救兵。
陆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经验都不缺。她估摸着孩子是这几天出世,便早早备下一切。就连城中最好的稳婆,这几日也住在陆府。
等到夕云一脸慌张地跑来说公主肚子痛时,她又喜又急,连忙吩咐众人干事。
夕云还有些不明白:“公主肚子痛,不该请大夫吗?”
“傻孩子,那是要生孩子了!”
老人家着急抱重孙子,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夕云呆愣了片刻,骤然醒悟,紧跟而去。
在这战乱不休、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依旧不乏新生命的诞生。而这些新生命,也是新的希望。
战争会停止,动荡会平静,即便在炼狱里煎熬许久,人们总会回到人间。届时,这些没有被战争伤害过的新生命,会走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温晗笑居住的小院里站满了人,只有中间空出一条路来。两位嫂嫂扶着陆老夫人站在最前面,着急等待着,后面是一群随时候命的小厮丫鬟,另有一些人端着水盆匆匆来往。
听着屋里凄厉的喊叫,众人都是担心不已。直至天色擦黑,屋里终于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陆老夫人提了一天的小心,此刻终于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又喜笑颜开,凑到房门前,等着稳婆出来报喜。
“恭喜老夫人,两位少夫人,是个千金,老漂亮了!”
一般来说,大家都想要男孩。所以稳婆最后还夸了一句,就怕陆家不满意,少了她的赏钱。
岂料陆老夫人听到这话后,转身和两位孙媳妇庆贺起来:“千金好呀!千金好呀!是个女孩儿,就不用上战场了!”
“对了,大人如何?”陆老夫人赶紧问。
稳婆笑道:“大人没事,就是太累睡着了。”
陆老夫人又松了一口气,低声叹道:“没事就好!”
两位嫂嫂高兴完了,又想起另一件事:“祖母,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枫儿?”
“当然要!他是爹,怎能连自己女儿出世都不知道。”
次日,天上下起了雨,细如牛毛,微如晨雾,落在人身上一会儿就干了。不过窗外的绿叶倒是越发鲜绿,像是被洗过一番。
温晗笑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一睁眼就看见屋里有个外人。夕云可不会带孩子,陆老夫人另找了个奶娘来。
但夕云很好学,总是缠着奶娘问东问西,最后奶娘不耐烦了,说道:“姑娘,你问这些也没用啊,你又没奶水。”
夕云顿时生出些无奈,回头一看,又见公主醒来,立马开心道:“公主你醒了?要喝水吗?哦不行,你现在好像要少喝水,那喝点粥吧!我这就叫他们端一碗来。”
“不用了!”温晗笑叫住叽叽喳喳的夕云,声音虚弱道,“给我看看孩子,”
奶娘立即把孩子放在她身边,柔声道:“夫人,是个千金呢!”
那孩子原本是在哭的,落到母亲身边后,慢慢就平静下来。
可谁都没想到,孩子平静了,母亲却痛哭不止。
“我拼死拼活把她生下来,居然长这么丑,对得起我吗!”
奶娘脑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转了,愣了半天,才想起安慰人:“夫人放心,小孩子刚生出来都是这样,过几天长开了,就好看了。”
温晗笑听到这句安慰,心情终于好受些,对夕云嘱咐道:“夕云,你把她藏好了,千万别让其他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怕将来有人嘲笑她。”
虽然夕云很想告诉她,昨天夜里,陆府的人都看过了。但考虑她现在的心情,夕云还是默默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