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皇宫后,温晗笑总是睡不好,那些梦支离破碎,就如同她的家。梦中的场景,朦胧而温暖,蒸腾的香气伴随着欢笑声,可最终都是清晰的冰冷。
每个夜晚,她都会在半夜醒来,周围寒冷孤寂,像是坠入一个冰冷的地狱,只能抱着被子暗暗哭泣。
她最后的家人,葬身在那火海。她没有家,没有国,也不是千宠万爱的公主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那逃离兴阳的日与夜里,和她有着相同在乎的人的穆商,成了她与美好过去的唯一联系。
她喜欢和穆商说话,每次说话的时候,就感觉回到了无忧无虑的过去。她还是那个任性的公主,穆商还在为三皇兄的冲动而苦恼。
过去的回忆如此美好,让人沉醉,然后醒来陷入更深的悲伤,无法自拔。
此刻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本该是让人开心的,但她却揪着衣角,再度陷入了自己的悲伤中。直到手背传来一丝凉意,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可她向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便想动手擦掉眼泪,可没想有人先她一步。
陆景枫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温柔而沉重:“抱歉,笑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那压抑了一路的悲伤,在这一句话里,决堤崩溃。她立即把头埋入他怀中,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啜泣着。
声音又轻又细,却无尽头。
陇关的街道热闹依旧,喜悦依旧。
一个母亲牵着她的孩子从马车边路过,孩子手里还拿着一架风车,笑声如银龄般清脆悦耳。远处挑着担子的老翁,拖着苍老的声调喊道:“麻糖——卖麻糖嘞!”
近处,有个客人正和摊贩讨教还价,十分激烈,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不过他们还是没打起来,顾客带着东西心满意足地走了。又有人过来,继续和老板商讨着价格。
不知何时,陆景枫怀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温晗笑哭得太累,睡着了。
于是,陆景枫干脆抱着她往陆府走去。完全忘记了郁秋煞他们还在这儿。
郁秋煞随手一挥,打开扇子,小声说了句:“看吧!我就说我们该早点走的!”
“该早点走的是你!”夕云很是不乐意,转身跟着陆景枫走了。
可胥咏年就有些为难了:“等等!我也没去处呀!”
“胥公子,你来我家吧!”郁秋煞微微一笑,“当初在兴阳,劳烦胥家收留在下。”
尘埃虽然落定,但只要风一吹,又生波澜。
辜欣妱守在陆府门口,本是想迎接陆景枫,却没想看见心上人抱着温晗笑回来。
刹那间,她牙都快咬碎了。该死的温晗笑,命怎么就那么硬!居然活着回来了!
陆景枫满心想着穆商的话,完全没注意到守在大门前的辜欣妱。他叫来府上管家,低声嘱咐道:“陶伯,你去找个靠得住的大夫来,还有不要透露少夫人回府的事。”
管家没多想,立即领命退下。
可辜欣妱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陆老夫人他们。
此时,大夫还没来。陆景枫守在床前,看着那熟睡的人影,神色复杂,满是心疼。
无论穆商离开时说的那就话是真是假,他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却没想大夫来时,陆老夫人也来了。
他立即看向祖母身后的管家:“陶伯,我不是说过,不要惊动祖母吗?”
管家赶紧解释:“公子,小的不敢惊动老夫人,只是......”
“是我自己跟来的!”祖母有些责备地瞟了眼自家孙儿,埋怨道,“人回来了,是好事!干嘛要瞒着我?”
陆景枫赶紧起身,赔笑道:“这不是笑笑睡着了,不方便。所以打算等她醒过来,再去给祖母请安。”
“那你叫大夫又是何事?”
陆景枫维持着笑容:“请他给孙儿看病!”
“哼!”
陆老夫人一声冷笑,随即挑了个好位子坐下,继续道:“既然来了,那都看了吧!”
“祖母近日不舒服?”陆景枫问。
老夫人眉眼一瞧:“不!看看少夫人如何!”
“笑笑没事!”
“有事没事,得大夫看了才能说定!许大夫,去吧!”
陆景枫脸色不怎么好,许大夫有些犹豫,最后咬咬牙,还是去了床边。
温晗笑实在太累,房中这么吵都没醒来过。
可大夫诊脉的时候,整个房间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的功夫,愣是度日如年。
“恭喜老夫人。公子,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啊?”老夫人眉头紧蹙,很是忧虑。
许大夫是不知内幕的,可听到这个“啊”字,顿时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几个月了?”老夫人赶紧问。
大夫小心翼翼答道:“大概,三四个月。”
听到这话,陆景枫骤然松了口气。陆老夫人掐着手指一算,立即笑起来,拍手喝道:“好!好!我要抱重孙子了!”
陆景枫赶紧提醒:“祖母,你小声些,笑笑还在睡觉呢!”
老夫人赶紧闭嘴,却还是藏不住笑意。陆景枫又来到大夫面前问道:“少夫人,她身体怎么样?”
许大夫缓缓回答:“少夫人身体并无大碍,只有点经脉滞涩,可能是心中有些郁结。待老夫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公子再多陪她散散心,便没问题了。”
国破家亡,任谁能开心起来。
陆景枫忽然有些愧疚,来到床边轻抚着睡梦中人的脸庞,低声道:“抱歉!”
......
等到温晗笑醒来时,已是次日,陆府上下都知道她怀孕的消息了。但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几个月不见,府里的人都跟换了个魂魄似的。对她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她拉着夕云问道:“夕云,他们撞邪了吗?”
夕云认真道:“公主,你现在可是有两条命,当然要注意些!”
“什么两条命!我又不是猫!”
温晗笑只觉得莫名其妙,看见面前有道人造溪流,就想跳过去。却没想夕云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还有些生气:“公主!你必须走桥!”
不是,她才该生气吧!
温晗笑围着夕云看了好几圈,实在忍不住问道:“夕云,你也被夺舍了?”
“公主!”夕云叹了口气,仔细叮嘱,“你现在怀有身孕,自该万事小心。寻常人最多就是摔一跤,碰一下。但你就不得了了,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危言耸听!”
温晗笑抱怨了句,同时有些不信:“我真的怀孕了?”
夕云点点头:“驸马都叫人来看过了。”
“哦!”
她有些不自在,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自在,便踢着溪边石子玩。
自逃出皇宫后,她就踏上了流亡之路,那时天气越来越热,人的心却越来越冷,连带着身体也瑟瑟发抖。
流亡之路上,她总忍不住四处张望,天地苍茫,宽阔无垠,没有一个物件能留住她的目光。
那无尽的悲伤与孤独似一汪冰冷的黑潭,她在潭水中苦苦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越来越冷的寒意和要命的窒息感。
生的意志逐渐被消磨,人也逐渐溺毙在水中。
然而就在她沉入水中那一刻,却有人告诉她:你怀孕了。
刹那间,温晗笑忽然感觉腹部聚起一团暖意,重新温暖了寒冷的心。又像是一条绳索,将她从悲伤孤独的黑潭里拖了出来。
她活得一直像个孩子,可突然间就成了母亲。她为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惶恐而不安,又为这骤然出现的血亲开心而幸福。
从此以后,天地间,她并非举目无亲,还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就在她腹中沉睡着。
这个还未降世的小生命,给了母亲生的希望,支撑着她从地狱中回到陇关人间。
然而,别人怀孕总归有点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反应。但温晗笑也不知是月份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使得她总感觉不真实,甚至怀疑,是大家为了让她有个希望,一起编造出来骗她的。
想到这里,她脚下踢得更卖力了。然而溪边本就湿滑,这使劲儿一脚踢过去,石子儿没踢到不说,人反而趔趄了下。
夕云顿时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走上去,拖着人离开。
不过身边人的一惊一乍倒还好,主要是那苦了吧唧的药,早晚两顿,不喝不行。
她想起过去,在昱哥哥家生病时,喝的药也很苦,很苦。可每次喝完,昱哥哥就会往她嘴里塞个蜜饯,然后抱着她说:“笑笑不苦,笑笑一辈子都不会苦!”
可昱哥哥错了,人哪有一辈子都不苦的呢?
秋蝉阵阵,清风四起,看着这与兴阳完全不同的景色,她眼角悄然落下一滴眼泪。
“怎么了?”陆景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
温晗笑有些不高兴:“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大概是某人只顾掉金豆豆,都忘了还有人过来。”
陆景枫才说完,手腕就挨了一巴掌:“我才没哭!”
“我可没说你哭了。”陆景枫了然一笑。
温晗笑顿时冒出点火气,狠狠剜了他一眼,独自说道:“你别得意!等孩子出世了,我让他跟着我一起吵你,就不信还吵不过!”
“那确实吵不过!”
陆景枫说完,突然就从后面抱住她,轻声说道:“我现在可以认输吗?”
温晗笑很喜欢靠近他,只要感受到他的体温,心就莫名安定下来,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像是在凄风苦雨、电闪雷鸣的夜里,终于找到个可以安睡又温暖的床榻。
外面的风雨雷电,再与她无关。
可就算如此,温晗笑也不愿松口:“不可以!谁让你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
不过很快,温晗笑就后悔说这句话了。
她不喜欢吃药,所以装模作样乖巧几天,等众人放松警惕,就喝几口表示:暂时喝不下,等下再喝。
然后趁人出去或转身的功夫,把药倒在窗外,或者床底下。
总之,她这个计策是很完美的。
可就在她和陆景枫说了那句话后,陆景枫就经常来找她,再也倒不成药了。
夜色越深,屋里烛火摇曳,陆景枫坐在桌前,旁边还放着碗药。温晗笑坐在床边,无聊地踢着双脚。
“公主,现在可以喝药了吗?”陆景枫问道。
她骤然警惕起来,赶紧说道:“不行!我才吃晚饭,喝不下!”
陆景枫面带笑意,缓缓道:“距离你上顿饭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这碗药都被烫了七遍。你再耽误一会儿,就该吃早饭,喝晨药了!”
“那你出去,你出去了,我就喝!”温晗笑开始和他商量。
谁料对方根本不领情,纹丝未动。
她顿时就不开心了,大声抱怨道:“那碗药那么苦!有本事,你喝试试看!”
“好呀!”
陆景枫说完就站起来,端着药走到温晗笑面前。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唬得她一愣一愣的。
“你干什么!”温晗笑盯着他,警惕问道。
可陆景枫什么都没答,竟直接喝一口药,再趁她没反应过来时,吻了上去。
刹那间,温晗笑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想推开陆景枫,却是徒劳无益。又想把药吐出来,可陆景枫根本不给她机会。
最后,她只能咽下那一片苦涩。
直到这时,陆景枫才愿意松开她:“公主殿下,现在愿意喝药了吗?”
温晗笑脸颊绯红,微微喘着气,模样有些狼狈。她不敢再放肆了,只能委屈般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可以喝药。
“手!”陆景枫提醒。
她赶紧伸出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被苦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
陆景枫当即就笑了出来,可瞧见她那幽怨的目光,又轻咳几声,一本正经道:“公主殿下,记得按时吃药!”
“哼!”温晗笑甩头过去,打算今夜都不理他。
陆景枫叫了几声,见人一动不动的,便轻轻叹了声。然后转身坐在她面前,落下一吻。
这一次,渡到她嘴里的,是丝丝甜蜜。
“糖?”温晗笑有些疑惑。
“喜欢吗?”
“才不喜欢呢!”
她翻身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可又怕以后都吃不到了,特意爬起来问一句:“你在哪儿买的?”
“不告诉你!”
陆景枫随即打灭烛火,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