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
空寂的大殿内,数道轻纱软帘垂下,在那如雾朦胧处,一道孤影绰绰。
随着“吱呀”一声,盛国皇后领着宫女嬷嬷们轻步走进殿中,华服凤冠,却遮不住她脸上的忧愁。
“你们都退下吧!”
皇后说完,缓缓坐到软帘前的蒲团上,望着帘上人影,眼中充满怜爱与疼惜:“笑笑,不要伤心,等你嫁过去,就能与父皇母后相认了。”
明明是个男子的身影,但响起的,却是清灵女声:“明明不用嫁人也可以......”
皇后神色软了下来,轻抚着软帘,无奈叹道:“你父皇命中无女,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命。”
“真的吗?”帘后人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询问。
“当然!”
皇后展露笑容,像个普通母亲那样,细细宽慰:“段家小门小户,定事事以你为尊,不敢怠慢。段源策这人,你那几位皇兄都看过了,皆赞他英俊潇洒,你定会喜欢。”
帘后人肩窄腰细,面目柔和,虽是男装,倒像个女子。
她的确是个女子,还是盛国最尊贵的女子。盛国盛凰公主——温晗笑。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
然而并非所有的祝愿都能实现,正如对盛国的盛凰公主而言,笑颜最稀有的东西。
盛国皇帝最重鬼神之说,温晗笑还未出生时,盛国已有四位皇子,有术士进言:陛下命中无女。
后来温晗笑出世,又害了一场病。术士们又说:陛下命中无女,公主恐夭。
皇帝半生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宝贝非常,一听术士们都这么说,连忙求神拜佛,烧香建庙,这才换来一个办法。
让盛凰公主与宫中断绝关系,以男子之身,养在宫外。待到及笄,许一户人家。入了别家族谱后,就成了别家人。这时再恢复女儿身,与皇帝皇后相认。
就因为这个荒唐的办法,温晗笑一直住在宫外,只有新年时,才能进宫和家人团聚。
都说女子及笄时,家中人都要来祝贺的。但温晗笑的及笄之礼,只有身着男装的她自己。
窗外吹来一阵微风,轻纱浮动,连带着帘边银勾叮当,不断回响在寂静空荡的房间里。温晗笑这才意识到,皇后已经离去了。
她骤然倒在地板上,盯着雕花的房梁,默默叹了一声:“臭道士!全都是胡说八道!”
......
盛国帝都兴阳城外,一队人马呼着苍白的雾气,从灿烂清冷的冬阳中走来。迎风猎猎的玄色旌旗上,赫然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陆”字。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戎装将军,便是盛国陇关节度使,陆归川。
“你已及冠,该成家了。此次入京,我会向陛下为你求一门亲事。”
他这话,是对身后的年轻公子说的。
年轻公子一身锦衣,墨眉如锋,星眼如炬,英俊轩昂。是陆归川的第三子,陆景枫。
“爹,成家后面还有立业呢,你倒是不提!”
陆景枫可以说是被父亲押着来兴阳的,语气自然不怎么好。但陆归川就好像没听到一般,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陆景枫的脸色跟着沉下来,深邃的双眸中,隐隐闪着暗光。
城门这边,守城的士兵抱着长枪跺脚搓手,试图驱散周身寒气。听到前方路口马儿的嘶鸣后,又赶紧拿起枪,伸着脖子朝前张望。
不一会儿,陆家父子踏着冬阳的光辉走来,犹如天上的武神,周身光辉耀耀,刺得人睁不开眼。
守城士兵眯着眼睛询问了一番,立即恭恭敬敬地请人入城。
然而队伍还没踏进城呢,先有位玉面修容的公子绕过守城士兵,对着陆景枫招手:“景枫,这里!”
陆景枫轻皱墨眉,有些惊讶,旋即翻身下马。那位公子也到了陆景枫身边,先是打量一番,随后用力拍拍他肩膀,语气轻佻:
“可以呀,多年未见,一表人才了。知道的,说你是去养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猫在哪里练武去了!这铜筋铁骨的,比我还硬朗。”
“病?”
陆景枫微微愣了下,瞬间又恢复正常,微笑道:“有劳咏年挂念!”
当年,或许是因为患病的缘故,陆景枫并没有随其他武将弟子参军入伍,征战沙场。而是学那些秀才公子,入红山书院读书。
因而结识了一帮文人好友,胥咏年便是其中之一。他是胥家的小公子,父兄都在朝为官,家中对他的要求就比较放松了。
陆家本来都住在陇关,只是陆父为给儿子治病,让陆景枫留在京城。后来,陆父升官,出任陇关节度使,又把陆景枫接了回去。
不过说起当年陆景枫患病一事,同期好友愣是没一个看出来。直至陆景枫告诉众人,他要去陇关养病,众人才知他痼疾缠身。
大家又是关心,又是惊讶,七嘴八舌,问来问去,还没问清楚什么病呢,陆景枫就匆忙离去了。
如今重回故地,当初那些鲜衣怒马,驰骋京郊的少年郎们,只剩胥咏年还有些过去的影子。
陆景枫默契地没有问其他人。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足以让鲜活的少年脱变成庸俗的大人。往日的情真意切,也不过是光影淡淡。
正在两人谈话之际,又有一位戎装男子骑马而来,好声问道:“景枫,这位是……”
“胥咏年,我以前在兴阳时的好友。”陆景枫为二人介绍着,“咏年,这是郁秋煞,真正的年少将军!”
郁秋煞生得眉清目秀,五官柔和,从表面上看,并不像个练武之人。但陆景枫如此称赞,证明其人非虚。
胥咏年站稳了身子,微微一拜,正色道:“见过郁将军。”
郁秋煞脸上染了几分愧色,对着陆景枫笑道:“胥公子,你莫听景枫胡说!”
陆家当年的旧宅已经转卖他人,陆父回京述职,也不会停留太久,只好暂住于驿馆中。胥咏年正是听说陆景枫要来兴阳,才从兄长手里要过这份迎接的差事,好与旧友叙叙旧。
他此前已将驿馆重新装潢了一遍,还从胥家调来几个机灵麻利的家仆,让陆家少了许多麻烦。
陆景枫没想到他能做得如此精细,说了不少“咏年破费了!”
胥咏年轻然微笑:“若景枫真觉得惭愧,不妨来日请我多喝几杯酒!今日你才来兴阳,想必有不少事处理,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便不顾陆景枫等人的挽留,潇洒离去。
正如胥咏年所言,陆家才来兴阳,有一大堆事等着处理。不过那都是陆父该操心的事,陆景枫倒是落得个清闲,拉着郁秋煞出门走走。
两人都是身穿锦衣的公子,却是俊朗修颀,儒雅随和,各不相同。任谁来看,都认为陆景枫才是那个年少有为的将军。
而郁秋煞则是那个痼疾缠身,经久不愈的倒霉将门公子。
时隔三年,兴阳城还是原来的模样,热闹繁华,高楼林立。只是街上行走的人影,已经换了一遍,没一个相熟的。
郁秋煞不禁感叹:“以前常听你说起兴阳,好不容易来一趟,你比我都还不熟。”
“没听说过‘物是人非事事休’吗?”陆景枫步履悠闲,神态自然。
“是,是,是。在下常年混迹军营,哪比得上陆公子饱读诗书!”
陆景枫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不悦,感慨道:“别取笑我了!”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景枫?”
陆景枫回头一看,脱口而出:“顾言......”
短短两个字,愣是被他拉得老长。
“你是顾言?”他的语气中满是不敢相信。
无怪乎陆景枫是这个态度,就连郁秋煞第一眼,也把面前少年认成了女子。
虽然用“好看”形容一位男子并不妥,但少年确实好看。杏眼盈光,红唇欲滴,圆脸娇俏,两腮肉嘟嘟的,像是哪家闺阁中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再加上那低沉不足,娇柔有余的声音,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就是一个女子。
想当年,顾言是他们之中最小的那一个,在大家都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他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只是这个小孩儿的脾气,可不像他脸儿那么漂亮。打架没赢过,吵架没输过。
如今三年过去了,当初水灵灵的小孩儿,长得越发水灵了。
陆景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时隔三年,旧时记忆有些模糊了。顾言,别来无恙!”
顾言浅笑嫣然:“这有什么,我也是跟了景枫许久,才敢上来相认。”
郁秋煞见了她这如花笑容,更加确定面前人,就是个女子。只是碍于陆景枫的面子,不好直说。
三人相互认识一番后,顾言便热情地要带两个逛逛,奈何天公不作美,突然飘起了雪花。这是兴阳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陇关地处东南,气候温暖,连个霜都没有,更莫提雪花了。
郁秋煞是第一次来京,也是第一次看见雪花。他伸出右手,接着初临人间的白色精灵,眼中满是惊羡:“原来,雪是这个样子!”
然而接连响起的惊呼,打断了他的闲情雅致。
“快来人呀!有个孩子落水了!”
三人所处的位置,离运河不远。运河中间的大船上,站着好些客人,纷纷趴在栏杆前,指着水面上挣扎的人影。
这几声叫喊,把河边的人群都吸引了过去。大家围着河说个不停,担忧不已,可就是没一个愿意下去救人的。
现在已经入冬了,河水虽未结冰,却也冰寒刺骨。大家穿得又厚实,一沾水只怕连自己都浮不起来,谁又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等到三人赶到河边时,河里就只剩下个扑腾的小水花。陆景风没有丝毫犹豫,脱掉外套,纵身跳入水中。
落水的人哪还有什么理智,好不容易碰到个东西,就死命缠上去。陆景风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人拖到岸边,送出水面。
见人过来了,河边不少人都伸出了手,想要拉两人上来。
然而河堤有些高,那少女又披了件雪绒大衣,浸水后沉得不行。陆景风实在托不起了,只好把衣服除去,将少女又举高了些。
却没想刚才还伸手的人,这时又缩了回去。只因大家看那少女衣衫不整,头上朱钗价值不菲。
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大家救了还能得到一声感谢。但这种高门贵族的子女,向来最重礼法。倘若此刻不小心碰了她,就算她不介意,她背后的家族也要告个轻薄之罪。
大家都是平民百姓,没人敢惹王公贵族的麻烦,于是纷纷选择避让三舍。
幸好郁秋煞和顾言还在岸边,一人一只手,帮着陆景风把人拖上了岸。
那少女只裹着薄薄的单衣,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儿,冻得青白青白的,全身上下都淌着水,打着寒颤。她显然受了不少惊吓,直愣愣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半个字儿也不说。
一些好事的人看到少女那凌乱的模样,就躲在人群里指指点点,煽风点火。
“啧!也不知道是哪家没规矩的小姐,身子都叫人看光了!”
“看光算什么,还未出阁就与男子肌肤相亲,这才要命嘞!”
“要是我家女儿,宁愿她溺死河里,也别失了名节!”
……
这一声声冷嘲热讽,如看不见的利刃,伤得少女鲜血淋漓。她抱着双膝,把头埋进去,无声地哭泣着。
顾言看不过去,站起身来讥笑道:“是呀,你们几个最男子汉了。就是腿脚有点不好,一看到女子就走不动道了。不过嘴巴还行,一看到别人落难,笑得最欢了!”
有个人看顾言不过是一少年,压根儿不放在眼里,义正言辞道:“呵!是她失节在先,我们议论几句事实,有错了?”
顾言一笑:“没有呀!我夸你们有名节呢!等下我就让容亲王府的人,带几位去领个名节牌坊,敲锣打鼓游街走一趟。好让兴阳的人都认识一下诸位豪杰!”
这番话指明了顾言身份,成功让那几个碎嘴止了声。
郁秋煞微微一愣,没想到顾言竟是容亲王府的人。不过容亲王也才二十来岁,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再说顾言刚才的举止,完全是男子的作派,只是言语间,又如女子尖牙利齿。
一时间,顾言是男是女,出生何处何家,郁秋煞更迷糊了。
就在顾言争辩时,陆景风悄然拿过自己的衣服盖在少女身上,对她说道:“没事儿吧?”
少女听到这温柔的话语,“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陆景枫显然没见过这场面,拧着眉头苦思许久,忽然莞尔一笑,问道:“姑娘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兴阳辜家,辜欣妱。”少女望着陆景枫深邃的双眼,一时都忘了哭泣。
“姑娘名节毁于在下手中,倘若将来因此不好寻夫家,姑娘又不嫌弃的话,在下陇关节度使,陆归川之子陆景枫,愿娶姑娘为妻!”
他语气轻松,却格外认真。温柔俊朗的脸上,带着浅浅的潇洒笑意。
辜欣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五指,害羞似的垂下脑袋,苍白的脸上终于冒出了点血色。
周围人听见他这番誓言,纷纷拍手叫好。不多久,辜家的人也赶来接走了辜家小姐,人群逐渐散去。
顾言走来,用手肘撞撞陆景枫,取笑道:“可以哟!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老桥段了!”
“多谢顾言赞赏,只是我们能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说话吗?”陆景风抱着双手,故作寒冷地跺了跺脚。
“算了,你舍身救美,那我就成人之美好了!”
顾言预备脱下自己的外套,却被陆景枫拦了下来:“不行,你年龄比我小,身子比我弱,我不能要你的衣服!”
一听这话,顾言顿时不乐意了,非要脱下自己的外套:“什么叫我比你弱,搞清楚,你才是痼疾缠身的那个病人好吗?”
“你俩别争了!一个弱,一个病,都半斤八两。我脱行了吧!”
郁秋煞将自己的袄子甩在陆景枫身上,不客气道:“你要装柔弱,刚才跳什么水!”
顾言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下。当年谁也不知道陆景枫得了什么病,如今再见,陆景枫已完全脱离了少年时的青涩,整个人精壮修颀,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不过顾言没多想,只当他病好了,还关切道:“你身上打湿了,还是快些回去换上干衣服。若是引发旧疾,就不好了。”
于是方才见面不久的三人,又要分开。
“对了,我还没问,景枫此番来京,可是有要事?”
顾言会这么问,是因为以前都是陆父一人来京。
陆景枫停步笑了笑,回首答道:“确实有一桩要事,还是终生大事!”
“你要娶亲了?”
“没错!”
顾言惊喜不已,可马上眼光又逐渐黯淡下去。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一般,垂着眼眸,目送二人远去。
没过多久,一个青衣小公子跑到顾言身边,气喘吁吁道:“公主殿下,你可让我好找呀!”
“夕云,我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公主殿下!”顾言的声音中,彻底没了那份低沉。
夕云是是宫中唯一的大内女侍卫。因为常年与一群男子习武比试,身形模样,干练飒爽,虽然长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儿,但举止行为与男子别无二样。
“好的!公子!”
她答应得飞快,像只麻雀一样,在顾言身边跳来跃去:“公子,你见到段公子了吗?”
“没有,只见到了位故人......”
天色逐渐暗淡,冰冷刺骨的寒风,不断催促着街上行人早日归家。
皇宫内,依旧隔着层层纱帘,皇后垂眸软言道:“笑笑,今后你就可以留在皇宫了。”
“就算留在宫里,还不是不能见面!”温晗笑语气中多有不甘。
皇后听出来了,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淳淳叮嘱:“你如今已及笄,来年便要嫁人,是该学学女子的举止。你父皇也说了,今后就换上女装,不用出宫了。即便不能见面,能陪母后说说话也好。”
听到最后一句话,温晗笑心头突然一颤,喉间像是梗住了什么东西般,豆大的泪珠悄无声息溅落手背。
她不想让母后听出异常,所以什么话也没说。隔着层层纱帘,看着母后伤心离开。
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了,凄冷的夜色逐渐吞噬一切。她才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为什么非得是我......”
另一边,陆景枫等到万家灯火熄灭,才赶回驿馆,却和守在大厅的陆父撞个正着。
“爹!”他颔首一拜,正欲离去,又听见身后传来陆父的声音。
“你外衣呢?”声音不大不小,却含着隐隐怒意。
陆景枫不是怕冷之人,但郁秋煞第一次来兴阳历冬,所以他早把衣服还回去了。至于自己的衣服,也给了那落水女子蔽体。
他自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便无所谓道:“不知道,兴许丢哪里了。”
“你敢说不知道!”陆父一声爆喝,拍掌而起,继续怒斥道,“辜家人都找上门了,你还说不知道!”
陆景枫这才明白过来,大抵女子都重名节,虽是为救人之故,但辜家小姐与他肌肤相亲,辜家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就算明白了,陆景枫也没多少认真,只是说道:“反正爹不是要我成家吗,不妨就娶那辜家小姐。”
陆父怒气渐消,双目平静,试探道:“真的?”
“真的!”
“那好,明日我便去求陛下赐婚。你自己做好准备吧!”
陆父语气中透着喜意,但陆景枫就不怎么耐烦了,径直转身说道:“既然爹已定好主意,那我便回陇关了。”
一听他这漠不关心的语气,陆父是气不打一出来,又呵斥道:“你回哪里!”
陆景枫回首说道:“就算陛下赐婚,也还要准备,今年已是冬日,定办不成了,只能等来年。兴阳我住不习惯,结婚之前,我会赶来的。”
“你!”
陆父虽然有气,但也怕陆景枫一气之下,真的逃婚了,只能随他去了。
然而瞬息之间,就是万变,更何况一年之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