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卷着骇人的雷声肆意翻滚,浓墨倾洒的阴沉天空压得人喘不来气儿。冷得人骨头都在打颤的阴风贴着公主府平整的院地扫过,脚步快到将要打结的玉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来不及咒骂一句“这破风”,男人慌得连滚带爬冲进主屋。
顾不上平日里的规矩,玉生甫一进了屋便直往里间奔去,噗通一下跪在和田白玉拔步床边儿,哭喊道:“哎呦我的公主诶!您可别睡了!出大事儿啦!”男人尖细的声音扬了又抑,末尾须臾间就打了好几个转儿。
一整个缩在捏边翡翠被里的人随着玉生话落抖了一下,便没了任何动作。
玉生身子不敢凑近,只跟扮戏一般苦着一张脸伸长脖子,眼珠子因为惊惧而夸张地鼓出来,像只可笑的蟾蜍。他朝着被子缝压低声音:“公主您可真不能睡了!仁亲王起兵造反,这会儿宫里头正流着血呢!”
掩紧的被子突然掀开,玉生活像只被惊着的兔儿,身子猛地缩回去。
眼见披散着黑稠般长发的公主只着一件里衣从床上坐起,玉生又赶忙一骨碌站起身,几步间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银狐氅小心地为她披上。
少女两目紧闭,细眉微蹙,细瘦的双臂胡乱往四周摸索着。
玉生一只手赶忙在身上擦拭几下递过去,一下就被公主握紧。
只见公主原本还泛着红的面颊一瞬间便退了色,苍白的脸庞更显柔弱,她嗫嚅着开口:“明赫......”
玉生另一只空着的手虚拢着公主,低下头轻声安慰:“公主且放心,小殿下既非陛下亲子,平日里又得了您的疼爱,想来仁亲王为着您,也该留他一命的。”
公主却面色惨淡地摇了摇头,挣扎着便要起身。
“公主!您这会儿可千万不能够往宫里头去啊!”玉生赶忙拦着公主,说罢,他又放低声音:“这外头天都阴了,想来快要下雨,您这一出门,鞋袜该脏着了。”
公主悲切道,满面失望:“明赫在宫中生死未卜,你却同我讲鞋袜净否?”
玉生见公主心意已决,佯作该死地扇了一下自己的脸。他小心扶着少女坐在床沿,刚拿起矮凳上的软底珍珠绣鞋准备为公主换上,便愣住。
他不动声色地将两只鞋塞进旁边的乌木柜里,另外拿起一双软缎绣花鞋,蹲下身子一边为公主穿上,一边无奈开口:“公主今日可是又在房里作了一天画,您鞋子都染上颜料了。”
公主双手撑在身侧,垂头闭着眼,长发垂在两侧挡住了脸,让人看不清神色。玉生只听见少女幽幽询问:“颜料?是什么颜料?”
玉生笑着说:“回公主的话,是朱砂。”
刚待玉生为公主套上一件云纹绉纱袍,便被仍散着墨发的少女拉着往外走。这可吓得他也不敢说什么束发的话,赶紧快步跟上仔细搀扶着少女,以免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磕着了,碰着了。
无视一路奴仆的讶异,玉生随着公主一同坐进前往皇宫的马车,又点了两名侍卫紧紧跟在后面。
玉生掀起帘子朝车外望去,依旧是这条自公主府通往皇宫的道路,只是昔日的车水马龙与欢声笑语皆已随着数百里外的大破的城门被铁马碾碎。如今剩下的只有穿着黑铁甲胄,面容严峻的士兵在来回巡逻。
带头的将领认出顺安公主府的马车,约莫是个时常往来仁亲王身边的红人,此刻倒也识得玉生。
两人远远打了个照面,右边脸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将军便勒马停下,恭敬地朝公主的马车低头行礼。直到车子离去,才翻身跃马,继续巡逻。
“刚才有个右脸生了个疤的将军给公主行礼,瞧着像是个能在仁亲王跟前说得上话的。”玉生放下帘子,细致地向公主汇报。
公主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握着玉生的手。自从公主七岁那年为救仁亲王瞎了眼,此后无论做什么都是万万离不得玉生的。
御赐銮铃伴着良驹嘚嘚声,马车一路驶过被铁骑黄沙重洗过的官道,眼看将要入了宫门,竟是被两个毛头小兵拦住了去路。
玉生当下便掀了帘子发火:“可真是天大的胆子!长公主的车撵也是你们能拦的!”
叉刀的两名兵士瞅了对方一眼,却无动作。
哎呦!玉生心底将这俩砸碎的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个遍,扭头朝着马车后面两名侍卫吩咐:“还不快给殿下开路!”
这是公主府家养的侍卫,向来唯玉生马首是瞻。玉生话一出,两人当即提剑立于前方,齐声怒斥:“大胆孽障!快快让路!”话毕不过一息,两名威武侍卫立刻抬臂举剑,直冲士兵命脉而去。
未等剑抹脖子,一名似是领头的将士举着长枪跑过来,挥臂格挡了一瞬,便立刻弯腰赔罪:“哎呦,刚我还想着这么个关头,再怎么尊贵的主子也不该有胆子往宫里跑啊,这近了一瞧,便是——恍然大悟了呀!”
谄笑着说罢,领头将士跟换脸似的撇下嘴,对着两名叉刀士兵劈手拍去:“瞎了你们狗眼了!殿下的车撵还敢拦,还不赶紧领罚去!”
玉生凉凉地瞥了一眼这将士,原本不明所以的将士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猛地直直跪下来狠抽自己耳光,唇角很快见了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玉生放下帘子,冷声道:“走吧。”
过了一会儿,微凉的手指并拢,轻轻拍了拍玉生的手背,他赶忙低下头转身对着公主。
“何必如此。”公主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般温软,带着独特的凉意。
玉生将头埋得更低,解释:“公主良善,可如今正值紧要关头,万不能叫人瞧低了去。”
极为清浅的笑声响起,只如那秋风卷波,转瞬即逝:“总归有二哥在,便是狐假虎威,谁敢不敬?”
玉生强压下鼻头酸意,说道:“和亲王自是疼爱公主,可总有那么些没见得世面的蠢人前来冒犯,公主既是不忍斥责,交予奴才便是。”
他不忍去看身旁女子是何神色,但也明白她听了好话是开心的。
老皇帝子脉稀薄,膝下不过二子一女。除却皇后所育那位今日已然被杀害的长子,便是一母同胞的仁亲王与公主了。
仁亲王自不必说,对唯一的妹妹顺安长公主自是百依百顺,十分疼爱。而继承了皇位的大皇子纵然不是公主的嫡亲兄长,不过因着那位娘娘的缘故,倒也十分愿意捧着殿下。
这里所言的娘娘便是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周明赫小殿下的亲生母亲苏扶楹。而先前之所以说小殿下并非皇帝亲子,便是因为这苏扶楹原是已身怀六甲的臣妻,却不想被皇帝看上强娶为后,诞下的一个孩儿也因为生父另有其人而为陛下所不喜,更是被勒令禁止与亲生孩儿见面。
那位苏娘娘因着心有别属,无论皇帝如何殷勤始终不为所动,反倒是对刚害了眼的公主十分喜爱,特意将其接来身边亲自教导。也正是因着这层知遇之恩,公主一向对身陷冷宫的明赫小殿下多有关照,今儿听了和亲王逼宫的消息,特意前来营救小殿下。
无论是先帝统治下一片死寂的皇宫,还是在如今血流成河的逼宫事件中,公主总是能安安稳稳地乘着香风满盈的华贵车撵,自由出入这偌大的牢笼。
越往里走,血腥味就越大。
玉生往一早便点着的香炉里又添了些冷香,只盼着一路上公主心里头也能安稳些。
从宫门到太极宫的这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也实在谈不上。
若是对于平日里上朝的官老爷们,便是为了颈上那颗没甚用处的脑袋,也是绝对不敢说一个“远”字的。可如今走这条路的换了玉生同公主——主仆二人哪到过太极殿啊!
玉生急,怕出意外,也怕周明赫真被杀了。
至于公主急不急,玉生拿不准,也不敢擅自揣度。
马车停下,到了这天下血味儿最浓的地方。
手被轻轻捏了一下,玉生会意,护着跌跌撞撞的公主下了车,嘴里止不住喊道:“哎呦喂!公主您慢些!您慢些!”
披散着长发的公主在慌乱奔跑下衣衫已是十分凌乱,长长的台阶不知跌了多少次,玉生仔细瞅着时机捞一把公主瘦弱的肩窝,以免真的给磕着碰着了。等到了太极宫内,满脸泪水的公主一手紧紧握住玉生的小臂,另一只手无措地在空中摸索着。
宫殿内堆满抹了脖子的尸体,血腥味冲面而来。
没等玉生不动声色地将公主引去中央提着血剑的仁亲王那边,一袭青衣的玉面郎君远远见了二人,霎时便扔了剑朝公主奔来。
“嫽儿!”
“哥哥!”
面上莹莹泪,彩线难收,抛珠滚玉,偷潸不止。
公主松了玉生的手,哭倒在仁亲王怀中:“求哥哥,饶过明赫!”
仁亲王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便说他连夜逼宫篡位,自古以来僭越者最怕人心二字,是以多四处打点,从不滥杀无辜,只求搏个好名声,日后行事也方便。然而仁亲王不同,杀了亲哥哥不够,如今更是在这皇城之中大肆捕杀无辜之人,誓要用万人鲜血,洗去旧时的一切痕迹——可万物是非从来此消彼长,抹了人身,也抹不掉人心。
与公主有着极为相似面容的俊美男子,一袭竹青长袍,风雅温润,可在如今肃杀氛围中,只让人觉得荒唐。
他搂着怀中低声啜泣的公主,如玉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着公主瘦弱的脊背,温声安慰:“能入嫽儿眼,是那孩子的福气。”
决口不应公主的恳求。
公主哭的更狠了。
女子柔美乖顺的脸如梨花带雨,见者只恨不能为她割颈赴死。
至少玉生是这么想的。
“啧啧。”仁亲王满脸心疼地捧着公主的脸,拾起未曾沾血的衣袖细细为她擦着泪水:“嫽儿若喜爱孩童,哥哥为你寻来大耀最钟灵毓秀,冰雪可爱的小孩,供嫽儿挑选,可好?”
公主哭声渐息,却是不依,她离了仁亲王怀抱向着无人处,闭着眼睛呼唤:“明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