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煦骑着高头大马,较她的凤舆还要高出几分,在云端宁的视角,便是要仰望他。
是以她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个弯腰低眉的侍卫前,命他下马。
那侍卫一愣,不明所以,只默默翻身下马。
云端宁大步走上前去,双眸如星,一把拉住缰绳,纵身一跃跨上马背,稳稳坐于马鞍之上,长风卷着她的裙裾猎猎作响。
萧煦鹰眸凛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番娴熟的上马动作。
云端宁微眯着眼正视萧煦,双眸含笑,继而红唇微动,字正腔圆。
“夫君。”
饶是情绪寡淡如萧煦,此时波澜不惊的眼眸也泛起一丝始料不及的愕然。
见他这副模样,云端宁大为满意,乘胜追击。
“殿下当唤羲和一声娘子。”
萧煦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面色微凝,扬鞭调转马头,侧眸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本王护送公主离开。”
云端宁轻笑,转身示意那侍卫和旁人同乘一骑,自己则策马扬鞭,与萧煦并驾齐驱。
见她追上来,萧煦眉头微敛,虽是和她说话,却仍是目视前方。
“公主如此不合规矩。”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回轿辇里去。
风大了些,浩浩荡荡呼啸而来,席卷吞吐着云端宁的嫁衣裙袍,清爽地撞进她如瀑的青丝。风也眷恋她,将她的发梢扬起漂亮的弧度。
她笑得坦然,“规矩?不知道什么是规矩。”
萧煦闻言黑眸暗了暗,沉默地瞥了她一眼。
深觉适才听信苏悭的话担忧她半路出事是多此一举。
长息婚嫁习俗,新妇次日才需拜见公婆,是以云端宁一众人随着萧煦浩浩荡荡地一路是往齐王府去。
夜色朦胧,星月交辉。
齐王府外红灯朱绸高悬,彩槛雕楹,一派喜乐融融;府内陈设亦是极尽奢华,几案茵褥,帘帷肴膳也俱属上乘。
照理,这番派头绝不算不用心,只是云端宁进门的那一瞬,便觉出了不对劲来。
人。
府上少人。
虽是张灯结彩,红妆十里,然却冷冷清清,连宴席宾客也无。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萧煦目不斜视地开口,语气平静无澜。
“府上一向无客。”
一向无客?云端宁有些狐疑地看着萧煦,这齐王的人缘竟这般差么?更遑论眼下这人生大事,又岂是向来能有的?
和萧煦一前一后跨入溯明院内殿,里间婚房红烛高燃,满是喜字红绸。云端宁头上凤冠奇重无比,眼前只有摇摇点点的红烛光影在朦胧闪烁。
她抬手取下凤冠,随意搁在妆奁里。
偏头见萧煦正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她,云端宁一挑眉,也毫不露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们都很是默契地没有开口,将周遭气氛都压低了不少。
云端宁扯扯唇,微微侧开目光,轻笑溢出唇齿。
“殿下还有一直盯着人看的习惯?”
萧煦鹰眸仍是在她脸上打转,不错过一点她的情绪变化。
半晌,他才沉沉开口:“须得仔细些,才看得清公主。”
红烛兀自摇曳着,跳动在紫檀雕花屏风上,在烛台上滴下点点烛泪。
这一句“看得清”可是大有文章,云端宁唇角微扬,长指拂了拂鬓边步摇,看着屏风上摇曳的红烛出神,笑道:“殿下可看清了?羲和好看么?”
萧煦眼底微寒,到底是错开了眸光。
云端宁瞥见八宝桌上正放着两杯酒,便走过去拿起,将其中一杯递给萧煦。
萧煦顿了一瞬,方才皱眉接过酒,抬手要一饮而尽时,却叫云端宁拦下。
“洞房花烛夜的合卺酒,当是要夫妻共饮,殿下怎还要独自喝了?”
萧煦拈着酒杯的长指用了几分力,僵着身子,顺着云端宁的意和她半推半就地喝完那杯酒。好容易喝完酒,刚搁下酒杯,就听云端宁含笑的声音传过来。
“合卺交杯,永以为好。”
云端宁忽地抬眼,牵出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故意说道:“殿下饮了这合卺酒,是为‘好’,还是单为全了礼数?”
她本不打算说什么,但瞧着萧煦神色肃然,极不情愿的模样,下意识就存了挑逗的心思。
萧煦抬眸,一双锐利的鹰眸不轻不重地锁住她。
云端宁轻轻咽下喉头一口酒,酒液挂在她的红唇上,见萧煦正看着她,她恶劣地轻笑,探出舌尖缓缓舔舐去那点酒液。
泛着红的丁香舌缠住绯红的唇瓣,舌尖将唇瓣压出艳丽妩媚的塌陷,她骄矜地扬着下颚,眼底含笑地直视着萧煦。
“好看么?”
萧煦的眸光叫她鲜妍的唇瓣烫了烫,面色微沉,别开视线。
他实在是恼了,敛眉走向门口,侧眸说道:
“公主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本王去偏殿安置。”
云端宁晃着酒杯,衔着笑目送萧煦离开。
萧煦走后不久杜若就进来了,云端宁将酒杯递给她,恹恹地打着哈欠,闭着眼让杜若给她更衣。
一闭眼就是萧煦方才走之前的眼神,她皱了皱眉,萧煦果然比她想象中还要无趣。
杜若一面伺候她更衣,一面看着绣着三千鸳鸯的大红绣被出神。
“公主,王爷为何走了?”
云端宁乏得厉害,微阖着眼由着杜若动作,满不在乎地开口:“他自己要走。”
杜若整理衣襟的手蓦地顿住,心一沉,哪里有新婚之夜便将新娘抛下独守空房的道理?这王爷未免太慢待公主。
“那公主您,不曾挽留?”
“我为何要留他,”云端宁不耐地皱了皱眉,“他若不走,还要两人共挤一张榻上。”
杜若一时间哭笑不得,想着既然公主不在意,她又何必计较?
“是,公主觉着舒心便好。”
一夜无梦,来长息的第一晚,云端宁睡得很好。
翌日清晨,她因着昨晚睡得格外好,醒得很早。
宫里一早传来消息,皇后体恤公主远来辛苦,特意免了她新婚次日需得进宫的请安礼。云端宁倒是有些惊讶,这位皇后,还当真是万事不问。
不过也好,她乐得清闲自在。
云端宁有些无事可做,便想着去逛逛王府,好歹是今后要生活的地方,总归要多多了解的。
她一身桃色霞雾绮云裙曳地,杜若为她梳了简单的流云髻,戴了支白玉海棠步摇,坠下的流苏珠帘洒在乌发上,又将一根鎏金银簪斜斜插在下首,明媚娇俏,压过满庭芳。
萧煦给她送来许多丫鬟侍卫,她挑了几个顺眼的身前伺候,余下的做些洒扫除尘的活,但近身的也只有杜若一人。
有个叫作沉香的她看着还算机灵,云端宁便让她带路,领着她二人逛着王府。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再结合沉香细致入微乃至喋喋不休的介绍,云端宁对府里格局大致有了个模糊的了解。
她随意打量着府里花园亭榭,路上也碰见过几个下人,府里向来没有女主人,她这做派一眼便瞧得出身份,没等她们走近,便都早早低着头,等着给她这位王妃行礼。
逛了些时候,走到府里最大的花园中时,云端宁心下便有了大概的计较。
齐王府内一应陈设简朴素净,连下人都不甚多,除却那作为婚房的正殿精致奢华些,余下尽皆简单无所装饰。
萧煦似乎格外偏好简单低调的颜色与陈设,她却恰好相反,承鸾宫中华贵奢靡,富丽无匹。
倒叫她无端生出几分苍凉落寞之感。
她轻叹了口气,好歹是个王爷,未免将日子过得太寒酸了些。
正想着,抬眼一看正前方不远一个穿碧色衣服的女子背对着她们,指着树上一处对小厮高声道:“摘那颗,那颗大!”
云端宁眯着眼睛往前看,见旁人都对她颇为恭敬,似乎身份不一般的样子。是以便侧身问沉香:“那位是?”
沉香往前看了一眼,便笑道:“那位是雪霁姑娘,想必是为了给王爷做酸杏干在摘杏子呢。”
“雪霁姑娘?”
沉香回:“王妃有所不知,这位雪霁姑娘是殿下恩师之女,同殿下的贴身侍卫云开乃是双生子。殿下敬重恩师,待他二人也极好,府里的人也都拿他们当半个主子呢。”
“殿下还有师父?”
沉香歪头想了想,迟疑道:“说师父也不尽然,苏悭先生于殿下而言亦师亦友,平日里虽不常来府里,但殿下待先生极好,心里一直记挂着,时常会去看望先生。”
云端宁若有所思地点头,沉吟不语。
能得萧煦如此重视,那人必不简单。
她正低头想着,不防身前浩浩荡荡一行人走过来,齐声向她行礼问安。
思绪陡然叫人打乱,她一惊,抬眼撞进一双如水秋波之中。
这一看,却看得她愣怔了一瞬,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不由眯起了双眼。
她与这人分明素不相识,这雪霁看她的眼神……
怎生出微妙的莫名敌意?
她轻扯了唇角,来了兴致,掀起眼皮,浅浅打量着她。
生得倒是清秀,一双眸子也是灵气逼人,就这么静静站着,颇有几分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之态。
“姑娘这是?”她抬眼扫了雪霁身后小厮提着的一篮杏子,道,“要做杏干?”
雪霁方才行礼之时抬眼同云端宁对视了一瞬,便完全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这大盛公主周身气势如烈火滔滔,席卷而来。即便不同她对视,也能清晰感觉到一双嚣张跋扈的眼睛上下扫视着自己,直灼人心肺腑,连吞咽口水都艰难忐忑。
她双手藏在袍袖之中死死掐抓着,才勉强不让自己失了态。
“是,我看园子里杏子熟了,惦记着王爷爱吃,挑了些又大又好的,想着做些杏脯给王爷送去。”
“原来如此……”云端宁抬手慵懒地看着自己染着丹蔻的长甲,一双凤眸染上笑意,又悠悠落在那一篮青杏上,“我也爱吃,劳姑娘多做些也送来我院里。”
雪霁猝不及防地猛一抬头。
“怎么?不行?”
云端宁微挑的凤眸落在她脸上,无形凌厉的压迫感迫使她咬着唇低下头。
“雪霁会尽快做好给娘娘送去。”
“不急。”
云端宁衣袂轻扬,堪堪擦过她的肩离去,轻笑声随着微风一道散进她的耳朵里,轰鸣作响。
见走得远了,杜若这才悄声在云端宁耳边道:“公主您分明最吃不来酸食。”
云端宁语气淡淡:“赏你了。”
杜若:“……”
“那您何必还要让她做?”
“她心思不单纯。”云端宁抿唇,神色有些不悦。
杜若微愣,有些茫然。
云端宁一晒,对萧煦的喜好了如指掌不说,还想方设法地去迎合。既爱做杏脯,那便让她次次做时,都想起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王妃来。
她本不是善妒之人,对萧煦也谈不上什么争风吃醋,但他明面上起码是自己的夫君,既是夫君,便理当归自己所有。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叫人觊觎惦念而无动于衷,羲和公主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