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宁回到大盛已是六月十三,离她出嫁仅剩两日。
她此次私逃出宫,皇帝云恪嘴上虽是生气,命她在宫中禁足思过,但实则门口守卫如作摆设,她依旧想出便出,我行我素。
大盛谁人不知,今上对公主,荣宠之盛,毫无底线。
她脱下宫装华服,束起长发,一身男儿装扮,宫中策马,多少张折子递到云恪跟前,满满都是“公主行事狂悖,不成体统,陛下当好生管束”之语。
彼时云恪一张张挨个细看了,看毕确实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于是即刻便为云端宁建了大盛最大的跑马场,将素有马中极品之称的踏云也予了她,相传此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能日行千里,可遇不可求。
他看折子时,云端宁通常会饶有兴致地也跟着他一道看,云恪从不加以阻拦,大方同她谈论朝中政务、官员擢谪之事。
甚至怕她看累了,亲自读给她听。
因此民间戏语,不见天上金乌亮,只晓深宫羲和光。
云恪乐在其中。
婚期眼看着就临近了,皇宫上下,大到皇帝云恪,小到洒扫除尘的宫女,无一人不在紧张。
除了她自己。
日子依旧如往常一般过,心情好时光明正大地溜出宫看看世间百态,惩恶扬善一下,心情差时策马在跑马场尽兴跑几个来回,依旧潇洒得很。
好像即将远嫁的是旁人。
*
云上朗日耀眼,天边金光四射,锋芒毕露。
崇定十九年六月十五,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这天,羲和公主云端宁出嫁,举国轰动。
云端宁一袭赤金雀羽朱红锦袍曳地,流光溢彩,金线昳丽。
她提裙伏地,向云恪叩首。
头上凤冠步摇随着她叩头的动作当啷作响,双手触及地面,额头伏上玉阶时,心底里情绪翻江倒海。
她脚下所踏,是大盛皇城;她身后之人,是大盛百姓。
她与大盛子民身前站着的,只有看似无坚不摧的父皇一人。
风雨霜雪,冷箭流矢,一应交给这个其实文强武弱,更擅长吟诗作画而非征战讨伐的皇帝,未免太无情了些。
待她抬起头时,眼角已然渗出些微不可察的浅淡清泪。
痕迹清浅到像是根本没有落泪一般,难以捕捉。
云恪笑看着她颊上的泪痕,蓦地想起许多事来。
五岁,能颂诗百篇,天资极慧,甚至能指物作诗。音律更是无师自通,一次宫宴上十余个乐师齐齐弹奏一首曲子,有人不慎错弹了个音,她即刻便能分辨出来,聪敏远超同龄人。
十岁,偷偷去跑马,结果挑到匹最烈的马,不慎从马背上滚下来,险些摔断腿,死死咬着唇也不掉一滴眼泪。事后还一脸倔强,扯着咬破的血唇跟他说:“羲和公主的泪水千金不换。”
十二岁,看到演武场上一个副将拉了五力弓后满眼艳羡,吵着也要试。就因他随口一句“你力气尚不足,拉不开这弓”,她便日日去练箭场挽弓搭箭,一练就是大半日,葱段一样的纤纤玉指磨的全是血泡和厚茧。
拉弓最难的不仅在于拉弦,更重要的是拉弦之后要保持不动,是以射箭不但需要膂力,更需要时间和坚持。因而她春不避风尘,夏不避暑热,秋不避阴雨,冬不避寒冻,练箭场上羲和公主的身影风雨无阻,苦练不辍。到后来竟足足能拉十力弓。
最后带着满手的伤痕和茧子,意气风发地在他面前挽弓朝天,一箭刺破穹顶。
自此,满宫上下谁不叹服一声:“羲和公主无所不能。”
……
这一张张脸穿越一段段时光,又恍惚地和如今娇矜无双的她重叠,云恪感慨万千,眼底泛着水光,一步三回首地将她送上凤舆。
上阳城里百姓自发夹道送嫁,长跪不起,高呼羲和公主千岁,福星福泽绵延。
一时间长街上水泄不通,熙攘喧闹。
不少人将双手摊平,掌心向上,身子也尽可能往前倾,只为在公主凤舆经过时,沾到些许福气。
凤舆内,杜若看着自家美艳耀眼的公主,一时痴了。
还是外头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千岁”“福星”,才让她思绪回笼,不得不接受这个看似荒唐但又真实发生的事实。
公主和亲。
她抿了抿唇,实在是想不通,大盛最尊贵的女子,命格贵不可言的福星公主,何以主动牺牲幸福,去远嫁和亲?
“公主您……”杜若没忍住,还是出了声。
她想问,那长息的王爷,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一向呼风唤雨,众星捧月的公主,在问政殿前求了陛下整整三天,最终甚至以绝食相挟才勉强让陛下点头。
见云端宁垂眸凉凉一瞥,杜若识趣地补道:“您……为何执意嫁那长息王爷?”
云端宁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回了句:“抓阄中的。”
杜若:“……”
*
长息,齐王府。
溯明院窗子半开,细碎的光从窗缝挤进来,星星点点铺在地上,房内的紫金鼎炉正幽幽地吐着清爽的水木香。
再踏入里间,入眼便是陈设极为简单又十分宽敞的卧房,内里的摆设零星几件,一览无余。余下的空间就是被苦涩浓重的药味填塞得满满当当,让人喘不过气来。
经年累月的药渣仿佛已将室内的每一根柱子,每一方角落腐蚀上浓烈的清苦气息。一走进去,药味就席卷上周身每一寸肌肤,侵染进四肢百骇五脏六腑,苦得人心里发麻。
孟延意一踏入房门,浓重的药味就侵袭而来,她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口鼻。
她看着床榻之上斜倚着的男子,眼神寡淡凉薄。
“又是如何病成这般?”
还没等榻上男子接话,床前侍奉的丫鬟忙跪地回道:“启禀娘娘,天气转凉,殿下不慎染了风寒……”
孟延意眼神锐利地平视前方,看也没看她一眼,冷冷截断她的话:“本宫问你了吗?”
那丫鬟瞬间面如土色,忙不迭重重跪下磕头请罪:“娘娘恕罪。”
孟延意穿一身绛红色掐金鸾鸟朝凤锦袍,气度雍容。脸上妆容精致,珠光宝翠加身,不怒自威。
萧煦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轻声开口示意那丫鬟退下。
她如蒙大赦,仓皇退下。走到门口时,孟延意的话还是避无可避地幽幽追过来:“下去自领三十杖。”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在她脊背上,生生逼出满腔泪来。
三十杖下去,她焉有命在?
萧煦眼眸微阖,长睫低垂,在眼下扫出浅淡朦胧的阴影,不置一词。
她微眯着眼,冷笑道:“也不知那大盛公主看中你什么了,霉运缠身的灾星!”
萧煦指骨抵了抵眉心,遮掩住鹰隼般的眼底一派凌厉阴鸷的晦暗之色。
孟延意见他不作声,愈发恼火,恶狠狠斥道:“嫡长二字都叫你占尽了,却仍不得圣心,甚至不如那两个庶子得宠,百无一用!”
房内很寂静,除却孟延意的厉声呵斥,只有风吹过窗牖的吱呀声和轻微渗进房内的几声鸟鸣。床榻层层帷幕映照出萧煦的身形,他一言不发,榻上透着诡异的死寂。
孟延意怒不可遏,几乎要上前掀了床帘之时,萧煦却幽幽开了口。
“不得圣心,”他唇齿碾磨着孟延意的话,墨色鹰眸抬了抬,“母后也与儿臣同病相怜啊。”
这话无疑像柄利刃,精准无比地捅到孟延意心底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伤痛。
“逆子!”她果然怒极,竟是蓦地抬手把案几上的杯盘玉盏一应扫落在地。
萧煦阖眸,神色平静。
“母后失态了。”
孟延意胸口起伏不定,怨毒的目光紧紧锁住榻上隐约被帷幕遮挡,看不清面容的萧煦。
“你这个不祥的祸患……”
“母后慎言。”萧煦淡淡截去她的咒骂,仿佛她骂的是旁人。
孟延意冷哼一声,愤然拂袖甩门离开。
她刚走,屏风后就有些异动,竟闪出个臂弯搭着件斗篷的女子来,她身后还跟着个与她面容极为相像的男子。
女子名唤雪霁,男子名唤云开。
雪霁狠狠瞪着孟延意离开的方向,暗暗在心底里咒骂了她千百遍。
抬眼见萧煦走下榻,她忙抱着斗篷迎上去,抖开轻柔地披在萧煦肩上。
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几声,雪霁一惊:“您又吃了那药?”
萧煦不置可否,抬手揉着眉心,神色疲惫。
“殿下,是药三分毒。先生特意交代过,能不吃则不吃!”
雪霁急了,今日并无大事,有什么值得吃那药的?吃一次伤三天元气,再康健的人也要吃坏身子。
普天下人人求医问药皆为治病,她家殿下倒好,千方百计只为以药致病!
阵阵凉风顺着未关牢的窗子席卷进来,萧煦抬眼看向窗外,入目只有浓黑如墨的夜。
此时天色已晚,夜色正浓。
“她方才来之前可问过什么?”虽是冲着日云开说话,但他眼神还是停在窗外夜色中。
这个“她”,自然是指皇后孟延意,他的生母。
“娘娘提过陛下可曾问及殿下病情。”
萧煦神色淡淡,唇边挂着几分阴鸷嘲弄的笑。
他这位母后,还是一如既往不死心。
今上名叫萧启策,未及弱冠便称帝。即位后励精图治,短短六年便开创永嘉盛世,彻底奠定长息在四国中的领先地位。
除了帝后不和的宫闱秘闻偶尔成为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外,作为皇帝,他几乎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当然,帝后不和也已经不算什么秘闻了。
若硬说还有什么不足,便是后宫不丰,子息单薄。萧启策膝下仅三子,正宫皇后所出嫡长子齐王萧煦,贵妃许氏所出荣王萧照,以及宫女赵氏子信王萧然。
萧启策不喜欢他,除去因不喜孟延意恶其余胥也连带着讨厌他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他曾叫钦天监卜算过是不祥之人,福缘浅薄。
他出生时的确祸端频出。
素来战则必胜的常胜将军陆怀川竟连连战败,萧启策也跟着大病小病不断,长息甚至有不少地方还闹起了饥荒。
萧启策笃信鬼神之说,对他避而远之,以至于太子之位空悬至今,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对着这位置虎视眈眈。
每一双眼睛都小心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敏锐窥伺着波云诡谲下的风吹草动,随时准备给他人致命一击。
黑夜是隐藏行踪的天然屏障,为伺机而动的人大开方便之道,至翌日天光大亮之时,夜色里的一切便都会消弭不见了。
萧煦和他们不一样,他本身就是叫人窥探不明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