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正华门时,天际刚露出鱼肚白。
“恪敏公主可曾出来过?”
华瑛勒马堪堪停住,不去管被高高抬起的马前蹄惊得摔到地上的守门禁军,劈头盖脸向另一个问询。
这一位显然也被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吓到——两匹马发疯般狂奔向他们,他和他的同伴刀都拔出来了,却猛然一个急刹,马嘶吼着高高扬起蹄子,几乎要踩踏上他同伴的脸。
他定了定魂,认出马上的人是华瑛公主,才收起刀,结结巴巴答道:“没,没有。”
“她在哪?”
“小人值班前听闻恪敏殿下——”禁军说着瞄了眼华瑛的神色,声音弱下去,速度却加快,“已在养心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不知现在还在否。”
左手抓着缰绳不自觉绕了一圈手背,再拽紧深深勒出红痕,□□的马都“哼哧”一声表示不满,华瑛却恍若未觉。赶了一宿的路,掌心早已磨破,疼痛也就变得麻木。
“让开。”华瑛命令,右手扬起马鞭。
“按规定,您不能骑马——诶呦。”
安载初在禁军出言阻止时打马上前,一个俯身抽走他腰间的刀,手腕一转一横间,那刀便架到他的脖子上,“走。”他盯着禁军,高声说。
没有丝毫犹豫,在听见安载初的声音后,华瑛鞭子落下,马瞬间跳起,从闻声围拢过来的禁军们的中间冲过去。
安载初也很快突围而出,身后的禁军自然穷追不舍,他望向前方策马奔腾的人儿,突然想起除夕夜烟花下他和她的奔跑。
那时安载初曾幻想身后有千军万马在追赶,不料竟会在此刻成了真,只是方向不太对,不像是逃亡,而更像是飞蛾扑火。
但也不重要,反正已经兵慌马乱——安载初双脚用力,催促马儿再快些——那么无论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他都要和他的公主殿下站在一起。
远远的,一道身影进入华瑛的视线,起初只是一个小点,她越往前,那轮廓也就越显现。“驾!”华瑛死死盯住,只要再越过一道宫墙,她就能到她的身边。
可是在那道宫墙前,华瑛被拦下了。
排成人字形的共十二个禁军举起红缨枪对着她,“殿下请下马。”华瑛听见为首的人这样说,她目光越过他们,望向那已经清晰的背影。
四周空旷冷肃,身处它们中间,那背影是如此单薄,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怜,反而显出一种睥睨天下的孤傲。于是世间万物争相匍匐在她面前,尽管恪敏跪着。
狂跳了一整夜的心在此刻安静下来,华瑛擦掉眼角泪花,嘴角扬起,翻身下马。
华瑛本来以为会很利落干净,却忽略了自己实在是在马上颠簸太久,不仅屁股坐得发疼,双腿也直打哆嗦,一沾地就发软。
好在安载初及时扶住,不至于摔倒而显得狼狈。华瑛从他怀里硬撑起身,“我可以的。”
“当然。”
安载初说,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躬身递到她面前,“公主殿下,请。”
华瑛将手放上去,然后看向为首的禁军统领。
既然已经从马上下来,禁军统领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去拦,扬手做了个手势,矛头对准华瑛的红缨枪齐刷刷收起,又整齐划一侧过身,于是阻挠变成迎接。
“职责所在,”禁军统领往侧边让去,“望殿下理解。”
华瑛懒得理他,径直从禁军中间走过,然后提起裙摆,一路跌跌撞撞奔向恪敏。
“阿姐。”
声音与重量一起从背后袭来,恪敏险些栽倒,两手撑住地,缓了半晌才直起身,扭头去看将脑袋埋在自己背上的华瑛。
“你怎么来了?”
她问华瑛,视线却落在一旁的安载初身上。
安载初便将在驿馆里对华瑛讲的话再重复了一遍。恪敏听完沉默片刻,“也好。”她说,拍了拍华瑛的脑袋。
“哪里好?”华瑛终于抬首,泪眼朦胧看着她,“为什么阿姐要在这里跪那么久?长固哥哥怎么可能刺杀父皇?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定有误会对吗?”
“谈不上误会,韩长固私自调兵是为了救我,我跪在这里是为了见父皇救他。”
恪敏解释得云淡风轻,华瑛愣了下,抹掉眼泪站起身,“我去求父皇,一定让他见你。”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恪敏按住,“你不要掺和进来。”
“可是——”
“没有可是。”恪敏打断,又示意她蹲下身,“来,我向你保证,我会没事,你的长固哥哥也会没事,但是你要离开长安去宣阳——”
“我不要。”
“听我说完。”
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华瑛咬住唇,她不想听,不要再被推开,即便是为了她好。
可是阿姐的面色实在太过苍白,苍白到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整整一天两夜,滴水未进不说还跪着。华瑛不知道阿姐还能坚持多久,是否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只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她想去找父皇,求他无论如何一定见见阿姐,但是她又怕自己一挣开她的手,她就会倒下。
“乖,不哭。”恪敏抬手去擦华瑛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好了,不许哭了,之后我也不会留在长安,所以去宣阳不会那么难以接受对不对?”
华瑛怔住:“你要去哪?也是宣阳吗?”
“如果一切顺利,”恪敏看向面前开开合合,只对自己紧闭的大门,嘴角嘲讽勾起,“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皇陵陪着母后。”
“什么意思?”华瑛不解,“好端端为什么要去皇陵?”
恪敏望着华瑛,应该是赶路的缘故,她发髻有些松散,又刚哭过,一张小脸惨兮兮的,可怜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护在身后,一直保护着。可是,即便一直护着,也还是会受伤,何况她也没有护到她什么。其实阿念很聪明,所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唯有这样,”恪敏看向养心殿,“才能让里面那个人同意放了韩长固。”
华瑛也望去,“父皇吗?”她扭回头,“为什么?”
“强大的人总是会被忌惮。”
恪敏如是说,华瑛眨了下眼,似懂非懂,然后她想起一个人,“阿乾呢?如果你去了皇陵,我又去了宣阳,阿乾要怎么办?”
“还记得你让林溪给阿乾看过诊吗?”
华瑛点头。
“带他去药王谷,这次他会同意的。”
华瑛点头,又迟疑起来:“……直接跟父皇说吗?”
“不,你随便找个理由,让他同意你带阿乾去宣阳待两年。”恪敏说,“至于之后他要留在宣阳还是回长安,就看他自己选择。”
华瑛点头,然后就再想不起该说点什么。
放在以前,话说完了也就说完了,不必去想什么,等有话的时候再说便是。但是现在,明明太阳在升起,她却觉得再没有以后了。
“……我要现在进去吗?”华瑛好久才想出这句。
“你刚回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恪敏也不知该欣慰还是头疼,“他应该已经在等着你了。”
“那你再抱抱我。”
华瑛凑近恪敏,恪敏揉了揉她的脑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南宫继淮一只手支着脑袋斜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宫人通报华瑛和安载初进来了,也没有睁眼,直到他们二人行完礼,才睨向他们:“大清早闹这样一出,什么事这么急?”
换成以前,华瑛会惊讶反问南宫继淮难道不知道?
可是恪敏不允许她插手,而且不知为何,看着这样闲散仿若一切都漫不经心的父皇,她想起了她站在板车上面对众人时体会到的那种短暂的仿佛别人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的那种兴奋刺激感。
原来那是手握权力的快乐。
就像此刻,父皇悠闲躺着装傻,看着底下的她和安载初战战兢兢想着要怎么替外面跪了一天两夜的阿姐求情,像逗弄阿猫阿狗一般,好像是挺有趣的。
但狗急了会跳墙,所以他也无时不刻担心会被谁咬一口,然后自己变成可以被随意逗乐的阿猫阿狗吧?
“儿臣突然很想父皇,所以想快点见到父皇。”华瑛想自己应该不算说谎,因为在她从无尽黑暗里挣脱出来的那一刻,她想在一瞬间见到所有人。
南宫继淮似笑非笑:“那怎么在外头待那么久?”
华瑛说:“因为儿臣也想阿姐,所以跟阿姐说了一会话。”
“哦,”南宫继淮似乎有了兴致,抬眼看她,“聊了什么?”
“聊了宣阳城灾民和疫病的事,她夸我做得很好,然后就说我应该去宣阳为百姓做点事,而不是整日在长安城瞎闹。”
听见华瑛的话,安载初愣了下,忍住不向她看去。
“那你怎么想?”
“我可以去,但是我想有人陪我一起,想要阿姐,还有阿乾,”华瑛发誓她说的是真心话,“不然就我孤零零一个人会很难过的。”
“你呀,亏朕以为你经过这一番历练长大不少,结果还是小孩子心性。”
这句话华瑛听出一点宠溺的语气,眼眶一下子红了:“父皇觉得我应该去宣阳吗?”
南宫继淮难得认真想了想,“……去了也好。”语气里有一丝复杂。
“那可以让阿姐和阿乾陪我一起去吗?”
“你不是有驸马陪着?”
“可是驸马会和离,阿姐永远是阿姐,阿乾也永远是弟弟。”
这话一出,安载初再忍不住看向华瑛,什么叫驸马会和离?他想问清楚,可是场合不允许,而且华瑛看都不看他一眼。
“安载初,你欺负朕的公主了?”
安载初赶紧垂眸回话:“没有。”
南宫继淮看向华瑛:“你还是不喜欢他?”
“喜欢的。可是不一样,”华瑛边说边膝行到南宫继淮身边,用手去抓他的衣角,“父皇,儿臣求您了,让阿姐或者阿乾陪我一起去宣阳吧。”
安载初看着华瑛动作,虽然前一句让他松口气,可是她紧接着的行为却让他心疼,他却只能跪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跪在外面吗?”
“她不肯说,不让我掺进你们的事。”
“那你就该知道她不能去宣阳。”
“阿乾呢?他可以吗?不要很久的,就是陪我适应最开始的日子。”华瑛委屈巴巴,“父皇都不知道,我这次去宣阳吃了多大的苦,好不容易才回来了,我不要再一个人去了。”
南宫继淮想起什么,问:“曹彬奏折上说你也染病了。”
“嗯,我还梦见母后了。”
听到华瑛提起韩媛夏,南宫继淮叹口气,松口道:“他愿意陪你去就去吧。”
“父皇最好了。”华瑛笑,又问,“那可不可以见一见阿姐?她都跪了好久了。”
南宫继淮闭上眼,挥挥手:“你去叫她进来。”
“值得吗?”
南宫继淮听了恪敏的条件,沉默良久,好奇问。
“父皇呢?”
恪敏一句反问又让空气陷入凝滞。
南宫继淮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又是半晌无言,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吗?虽然你长得极像你的母亲,反倒是阿念那丫头性子最随她,而你的性子,却最是像朕。”
“现在知道了。”
“如果你是男子,或许朕会立你为储君,可惜了。”
“可惜吗?我觉得不会。”恪敏笑着起身,“年年除夕我都祝父皇您身体康健,那是真心的。”
“既是真心,”南宫继淮亦笑,“朕便年年期待着。”
华瑛等在门口,恪敏一出来就冲上去抓着她:“怎么样?”
恪敏说:“一切顺利。”
有些事情聊的时候是一回事,但当它真正成真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不要,不要……”华瑛扑进恪敏怀里,嚎啕大哭,“不要你走,不要你走。到底为什么呀?我才刚回来,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恪敏张了张口,却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她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华瑛的背……
安载初更是听得揪心,可是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华瑛又一次经历离别。
终于,华瑛哭累了,一夜的奔波和打击让她筋疲力尽,她埋在恪敏怀里,一抽一抽的睡着了。
恪敏揉揉她的脑袋,将她交给安载初:“照顾好她。”
“殿下放心,”安载初弯腰将华瑛打横抱起,“我会的。”
“她在宣阳做得很好吧?”
“非常好。”
“所以呀,安载初——”恪敏忽而瞥到华瑛的手,因为抓了一夜缰绳磨破皮而血肉斑驳的掌心,眼睛忽然一阵酸涩,“阿念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强大,即便没有我,没有你,没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也可以活得很好,只是那样就太孤单了。”
“我会永远陪着她。”
恪敏点头,想了想又嘱咐:“不要让她卷入储位之争。”
“就算九殿下也——”
“是的,她太过善良,卷入这种斗争会——”恪敏想了想,“不开心。阿乾有他自己的路走,如果必须牺牲掉亲人,才能成就他,那么这条路不走也罢。”
安载初赞同,他再也不想看见华瑛哭了。他的公主殿下应该是全长安城,不,全天下最快乐无忧的公主,所以等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他要带她漫天游历。
“那殿下呢?”安载初问,“还会回来吗?”
恪敏仰头,太阳被云层遮住,但天还是亮的;她闭上眼睛,光还是会透进来;“我想会的。”虽然跪了两夜一天真的好累好累,但膝盖预先绑了软垫,韩长固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