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溪愣了愣, 干巴巴的点头:“你说。jiuzuowen”
尤雨容客气的道了谢,才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大雪无声而下,隔着百步远的大殿里灯火通明, 喧嚣未息, 衬得这一方凉亭更加僻静孤寂。
尤雨容也没绕圈子, 直言不讳道:“我近些时候听说了一些传言, 也不知是真是假, 想问一问周小姐。”
周敏溪心头咯噔一声, 立马知道她想问什么, 果不其然, 尤雨容第一句话怎的就是厉王:“先前我和王爷说起书画丹青时, 他身边伺候的小厮说府中书房存了一幅仕女图,图中美人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生得正是周小姐这般模样。”
“是吗……”周敏溪神色微僵:“那真是巧了。”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禁不住疑惑,去年厉王的确是给她画了画像,可后来不是让她带回去了么,怎么还会有?
他在把画像给自己后,又另外画了一幅吗?
周敏溪脑海里有些乱,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有什么东西自脑子里一闪而过, 逐渐成了形。
尤雨容目光有些复杂, 低声说:“周小姐不觉得这样的巧合,太过奇妙了吗?”
宽阔的内湖上有寒风拂来,凉亭里三面放下帘子, 仍有几分彻骨的冷意,周敏溪混沌的思绪被这寒风吹得清明了,捕捉到了尤雨容话里的深意。
厉王为什么要画她的画像,还存放在书房里?
下人不进门打扫,也不会发现那副画像的存在,尤雨容若不是听闻,不在这个时候来问自己,周敏溪想自己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厉王会做这样的事。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细想之下,就能想通缘由,可周敏溪没有一点高兴,相反生出几分难言的彷徨酸涩。
尤雨容看到周敏溪怔忪的神情,就能肯定自己的猜测,手中锦帕不自觉的攥紧了。
周敏溪脸色有些苍白,淡淡一笑:“我和王爷一起长大,如兄妹一般,想来是从前他练手时画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别介意。”
尤雨容脸上的笑容好似轻松了一些,轻轻颔首:“还有几日就到我们大婚了,请帖应当已经送到贵府,周小姐和王爷既然是幼时长大的玩伴,想来也不吝赏光来喝上一杯喜酒。”
周敏溪方才吃下去的点头堵在心口,颇有几分不是滋味,良久才勾了勾苍白的唇:“好!”
雪花飘扬至屋檐下,在湖上铺了一层惨白的光影。
周敏溪起身绕过尤雨容往前走,才迈开几步远,就听身后响起她的声音:“周小姐,放过他吧……”
周敏溪脚步一定,回过头定定看着她,哂笑道:“我连见都没见他了,何来放过一说?”
尤雨容戚戚然,欲言又止,抬脚走过来。
凉亭离廊檐有大约三丈的木桥,只能容纳一人通行,木桥没有遮挡,裸露的地方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中间恰好是几级木制阶梯,延伸至湖面上,一艘小舟停在阶梯之下,在风中轻轻飘摇。
尤雨容绣花鞋尖沾上雪水,周敏溪鬼使神差的低头看了一眼,平稳的脚步忽然划开凌厉的痕迹。
周敏溪眼睁睁看着尤雨容脸色大变,在眼前形成一道虚影,她连想也没多想,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
地面有冰有雪,她实在高估了自己,非但没拉住尤雨容,连带着自己也翻滚了一圈,下一刻便觉身体陡然一冷,刺骨的湖水裹挟着恐惧侵袭而来,灌进口鼻和耳朵里。
周敏溪挣扎想要浮出水面,恍惚间看到尤雨容的身影在沉浮渐远,那些尖叫求救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挣扎的动作很快被湖水冻僵,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想自己或许已经活不了了。
凌乱的脚步声匆匆进了大殿,小宫女脸色惨白,被门槛绊倒,跌跌撞撞的匍匐在地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皇帝眸光微变:“谁落水了?”
宫女颤抖起来,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殿中尤为突兀:“周周小姐……和尤小姐。”
角落里,有酒杯忽然破碎,循声望去,只见厉王目光沉沉,脸色煞白。
早在有人呼救的时候,远处的太监侍卫便下了水,只是暗夜无光,湖水太冷,救人费了些时间,等把人打捞上来,周敏溪和尤雨容都没了意识,双目紧闭,毫无生气。
赵如裳在偏殿也听见了嘈杂的动静,女眷们纷纷起身听着断断续续的话飘进耳朵里,才知道有人落水了。
偌大皇宫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太医匆匆赶来给周敏溪和尤雨容医治,众人神色凝重,窃窃私语。
好好的两个人在皇宫落了水,皇帝心情着实不佳,皱眉遣散了一众不相干的人。
殿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周夫人小声抽泣的声音,尤雨容和周敏溪各自一间屋子,太医一窝蜂地涌进去医治。
尤雨容因是未来王妃,也在今日宴会受邀之列,但尤母早逝,只有她只身一人,尤祭酒闻讯赶来看到女儿奄奄一息,整个人都如笼罩了一层阴云,默默地等在门边。
赵如裳一边担忧,一边细声安慰周夫人,抬眸见柱子旁边单薄的身影怔了一下。
厉王脸色发白,双唇没有一点血色,盯着自己脚下地毯繁复的花纹,眉头紧蹙。
赵如裳紧抿着唇,抬脚过去,轻唤了一声:“七哥?”
厉王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如裳伸手,拍拍他的肩:“七哥,你还好吗?”
厉王这才如梦初醒般,下意识地抬眸朝她一笑:“没事。”
里面躺着是他即将成婚的王妃,如何能不担心?
夜色渐深,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陈院使本来已经预备告老还乡,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腊月里回老家去了,结果临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得不顶着风雪赶过来。
左右两个屋子都有两个太医,陈院使东奔西走的查看了情况,才去皇帝面前复命。
“尤小姐和小姐都呛了水,眼下昏迷不醒,具体情况还不好说,且看今夜有无发热之象,一旦发热,湖水便可能进了肺里,情况便危急了。”
溺水后发热分两种,一有可能是因为泡水受凉风寒侵体,几剂热乎乎的药下去,三五日便能康复了。
另一种便是高热不退,由于双肺积水,进了脏东西,仅凭外力根本无法医治。若是这般情况,胜算就又小了一分。
谁都知道呛水的时间久了,等水进肺里,几乎就救不回来了,这寒冬腊月的湖水实在透心凉,便是湿了衣摆都觉得发颤,更不论在水里泡了那么久。
能不能熬过来,就看这一夜了。
周夫人听闻这个消息,仿佛当头棒喝,摇摇欲坠跌在椅子里便不省人事了。
皇帝阴沉着脸,陷进阑珊灯火里,皇后瞥了他一眼,对陈院使道:“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回两位小姐!”
然而事与愿违,众人期盼并未成真,临近子时,周敏溪忽然发了热,浑身滚烫,迷迷瞪瞪的醒来,吃了药又昏睡过去。
而尤雨容的情况更差,发烧起来连药都灌不下去,惨白的脸色毫无生气,除了那略微起伏的心口,无异于一个死人。
尤祭酒好歹大风大浪里走来的,看到女儿此番模样,只悲痛地摇着头,眼睛微红,嘴里几不可闻的念叨了一句:“不成了……”
殿里兵荒马乱的又有太医把周夫人扶下去,赵如裳搭了一把手,回过头听见这句话,眼皮重重一跳。
这番意外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方才皇帝宣周敏溪溪和尤雨容身边伺候的下人问话,她们二人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口角,也不存在心有怨恨故意推谁下水。
尤雨容失足突然,周敏溪伸手去拉一把,连带着自己也落了水,眼下两人双双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凝重的气氛压抑的人透不过气,地龙烧的发烫,连背心都浸了汗出来。
太医还在进进出出的忙碌着,皇帝已经走了,皇后把周夫人安置在偏殿里,吩咐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都彻夜守在这里。
赵如裳熬到半夜有些疲累了,太后那边早早让人把消息送过去,外头一片漆黑,大雪压在屋顶树梢,风一吹过,积雪簌簌的落在地上,折射出浅淡的白光。
裴渊伸过手扶她过了门槛,神色温和:“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都会没事的!”
赵如裳回过头,还能看见厉王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她方才已经劝说了他要去歇息,然而厉王不为所动,执意要在这里等着,只能作罢。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可赵如裳忍不住想,他担心的是门后的未婚妻,还是另一边周敏溪。
裴渊揽过她柔弱的肩膀,淡声道:“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人多,没有什么问题的。”
赵如裳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看了一阵,到底点了点头,跟着裴渊走了。
周家小姐和未来厉王妃落水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从黑夜里飘出去,天一见亮,就传遍了京城,人尽皆知。
好在一早有个好消息传来,周敏溪确定只是落水发寒引起的发热,早前已经苏醒,身体虽然虚弱,可好歹吃了半碗粥,将养十天半月就能恢复。
只有尤雨容的身体实在不容乐观,从落水至今逾十个时辰,高热不退,肺上积水严重,任由太医妙手回春,也在此刻束手无策。
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何时降临。
就像尤雨容,鲜活的生命跌入深渊,从那彻骨的湖水中滚了一圈,便将自己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彻底结束在冰冷的冬夜。
十一月二十四日夜,准厉王妃因落入引起诸多并发之症,在这料峭寒冬,咽下最后一口气。
离她出嫁,只剩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