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蒙蒙, 石板路上激荡起一圈又一圈冰凉的涟漪。zhongqiuzuowen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棉布长袍,面容白皙,年轻俊朗, 身旁跟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两人打着伞,一齐进了深巷。
前面是林立的府宅,两侧栽种桂花,风雨一下,落了满地金黄的清香。
少女怯生生的拉了拉他的袖子:“表哥, 真的是在这里吗?咱们会不会走错了?”
少年脚步一顿,面色冷淡,在萧瑟的秋风中吐出一口白气:“我娘说的是这个地方,应当不会有错——到了, 我去敲门。”
前方是两座石狮子,绿瓦朱墙, 很是气派。
少年抬脚过去, 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门, 不多时有人来开了门,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他打量着眼前的两人,语气还算温和:“小公子,你们找谁?”
少年拱手,露出一丝含蓄的浅笑:“晚辈裴渊, 想请问一下此处是叶晋安老大人的府邸吗?”
“叶晋安?”老者困惑道:“你找错地方了吧,我们主人不姓叶。”
裴渊俊美的脸上笑容一僵:“枢密院叶晋安,不住这里吗?”
“枢密院……”老者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对对对,以前是叶家的府邸, 不过他们早搬家了,这是我们主人重建的房子,得有三四年了吧……”
裴渊还有一身未褪却的少年气,听闻这话面色微微一变,竭力保持了冷静:“请问您知不知道,他们搬去了何处?”
面前的老人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他们家也没人做官了,这么大的京都,住哪儿也打听不到啊!”
“多谢。”裴渊到底稳住了,只一瞬间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母亲出嫁多年,跟随父亲去了千里之外的江阳,十来年没回过京城,与外祖家也有好几年断了联系,如今再想找到,几乎是不可能了。
打着伞原路返回,雨势渐小,弥漫着朦胧一层白雾,身畔的少女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表哥,我们怎么办?回江阳吗?”
裴渊脚步一顿,想起她还没吃饭,微微垂下眼:“锦华,我先带你去吃饭,然后你在客栈等我回来。”
林锦华一愣:“你要去哪儿?”
裴渊不语,回客栈把表妹安顿好,便又出了门,如此寻寻觅觅直到下午,也依旧一无所获,腹中饥肠辘辘,更叫人难堪的,是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钱袋子没了。
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未遭遇如此困窘之地。
母亲遗愿是想他来京城看一看外祖和舅父,于是他和表妹风雨兼程赶了一个月路,风尘仆仆到了京城却并未找到外祖父,当年的留下的地址已经物是人非。
裴渊嗟叹一声,一路回客栈还在想,要怎么能回江阳,客栈交的钱只够住两天了,身上仅剩的几文钱,也仅够吃一碗面了。
前方高楼府宅林立,是达官贵人所居之处,巷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旁边馄饨摊的老板说今日是宫里大公主出嫁的日子,天潢贵胄金玉富贵自然超乎常人想象。
裴渊凝眸,看着手心里躺着的几个铜板,还在犹豫要不要吃碗馄饨,人群里忽然喧哗起来,一列威风凛凛的侍卫分开百姓,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精致豪华的马车缓慢驶来,停在路口。
屋漏偏逢连夜雨,裴渊一时不查,被侍卫推搡,手里的钱骨碌掉在地上,凌乱的脚步踩踏而过,犹如火辣辣的一巴掌扇在脸上。
锦衣华服的男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转头笑道:“皇妹,到了,下车吧!”
车帘被掀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欢欢喜喜的出来,澄澈的眼眸滴溜溜的左看右看,神奇的与人群里懊恼的裴渊四目相对。
小姑娘很瘦,却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清晰的看见了他手里残留的最后一枚铜钱。
裴渊站在馄饨摊上,神色有些难堪,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不想马车上的小姑娘跳下车来,伸手问旁边的男子。
“五哥,你有钱吗?”
男子摸摸鼻尖,无奈道:“我身上怎么会带钱?”
话是这么说,旁边宫人耳聪目明,不消片刻就拿来了一个钱袋,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觉得不妥,从里面摸出十两银子,一路往馄饨摊走。
男子大惊,忙伸手去拦:“皇妹你干什么?”
小姑娘三两步走到裴渊跟前,摊开掌心:“这个给你。”
裴渊一怔,虽然不知这个小姑娘的身份,但也清楚她一定是非富即贵的娇小姐,白皙细腻的手掌心里是一块银元宝,散发着冰凉的光。
她说:“我方才看见他们把你手里的钱撞掉了,赔给你!”
裴渊莫名有些局促:“不、不必了……”
“你拿着吧。”小姑娘见他不要,索性往他手里一塞,另外又吩咐身边的人在馄饨摊买了一碗馄饨,转头朝他一笑:“你饿吗,再请你吃碗馄饨吧,我先走啦!”
小姑娘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在簇拥下进了前面的公主府。
馄饨摊的老板感叹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金枝玉叶的宜嘉公主了吧?”
裴渊手里紧紧握着那块银子,闻言回过头,老板继续道:“这位公主声名在外,咱们小百姓都知道当今皇上最宠爱嫡出的小女儿……可惜这位公主先天不足,身子不好,不常出宫来……”
后面的话,裴渊已经听不真切了。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
他再见那位宜嘉公主,已经是在八年后,当时机缘巧合,他救治了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大将军乃当朝国舅,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裴渊忽然就想到了当年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时隔八年,他从国舅口中听说公主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或许坚持不了多久。
裴渊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大约是行医治病多年,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位久病不愈的公主,能不能想出好的法子治好她。
他最终还是如愿以偿,被国舅举荐到了太医院,从暮春到炎炎夏日,他终于第一次踏进了公主所居的宫殿,看到廊下听宫人说起端午盛况的一脸向往的女子。
她依旧瘦弱不堪,脸色惨白,站在那里仿佛随时要飘走一般。
裴渊心尖颤了颤,没想到久别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受祖父和父母教诲,耳濡目染,行医已经十几年,对于公主的病情却无能为力,他眼睁睁看着她身体恶化,最后药石无医,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拿出一个玉佩,交到他手里,低声说:“这是唐驰给我的信物,你帮我转交一下,我不能耽误他……”
然后他在她十九岁生辰前夕的深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她身前的锦被衣襟,如尖刀一般戳在他一口,仿佛剜去一块肉,疼的无以复加。
眼前一幕,普通噩梦如影随形,在往后很多年里,夜夜侵扰,痛不欲生。
“裴青云。”
“裴青云……”温柔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的在耳边愈发清晰。
裴渊从混沌中醒来,逐渐看清了面前的人,神色仍是迷离的。
赵如裳松了一口气:“你总算是醒了,做噩梦了吗?可吓坏我了!”
裴渊怔愣了片刻,才过神来,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抱住眼前的人,温热娇软的身子在怀里,让他惊惶难安的心落回原处。
赵如裳伸手擦了他额头的冷汗,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裴渊不答,良久把脑袋埋在她脖颈间,清晰的感受到肌肤相贴的真实感,沙哑着声音:“还好,只是一场梦……”
*
赵如裳发现自己有孕,正是在冬至节上,宫里备了大宴,满桌琳琅佳肴,天寒地冻还备了羊肉锅子,皇后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放到她面前。
赵如裳低头看了看浓白的羊肉汤,若有似无的膻味忽然间钻进鼻子里,排山倒海似的,搅的肚子里一阵翻腾。
她捂着嘴,匆匆的跑出去,扒着墙角吐的昏天暗地。
裴渊在临桌,一杯酒才到嘴边,看到赵如裳匆忙的背影,毫不迟疑的追出去。
赵如裳几乎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胃里泛着酸,一阵痉挛。
裴渊脸色微变,忙把她搂进怀里:“怎么了,哪里难受?”
赵如裳摇摇欲坠的靠着他,艰难地开口:“大约……是吃坏了肚子。”
裴渊皱着眉,不由分说的把她抱起来,匆匆进了偏殿,先拿温水给她漱口,然后一把捉过她的手腕,伸出手指搭在她脉上。
开年有春闱科考,裴渊这些日子正忙碌着,给赵如裳诊脉的惯例就耽搁了,见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赵如裳筋疲力尽的看着他,懒懒道:“你神色这么凝重干什么?我得什么不治之症了吗?”
裴渊白了她一眼,继续垂眸把脉,半晌抬眸看她,目光复杂,一丝波澜在眼底盘旋。
赵如裳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好一阵才见他慢吞吞的开口:“恭喜你,要当娘了!”
“什么?”赵如裳错愕不已,脑袋半天转不过弯,裴渊又重复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真的?”
裴渊眸中有温暖的微光,唇角轻扬:“虽然我不给人看病了,喜脉还是能把出来的。”
赵如裳这才欢欢喜喜往他怀里一扑,笑得眉眼弯弯:“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笑着笑着,又忽然掉下眼泪来,呜呜咽咽的放声大哭:“你说他怎么就来了呢……我等了三年了!”
这三年,她日复一日的等待,每个月又不出预料的失望,心里那点期盼渐渐被折磨的消失殆尽,在她已经没有一点信心的时候,裴渊忽然说她要当娘了。
赵如裳抱着裴渊的脖子,哭的声嘶力竭,仿佛要把这几年的委屈一一哭出来。
宴上的人听见哭声,急急忙忙的赶来,听赵如裳笑中带泪的说出好消息,殿里立马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所有期待,都将不负等待。
*
赵如裳孕吐严重,日日胃口不佳,周敏溪去看了她几回,见人愈发消瘦,很是担心,亲自去天香楼点几个爽口的小菜带去公主府。
天香楼是皇帝的私产,外头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东家非富即贵,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客来客往,络绎不绝。
掌柜认识周敏溪,见了她总是笑脸相迎,热络的端上热茶,笑问:“周小姐,您想吃什么?”
“上回的酸萝卜鸭汤不错,要一份吧,我给宜嘉公主带回去,还有什么爽口的,开胃口,都来两样。”
掌柜一听是给宜嘉公主买的,立刻恭恭敬敬的吩咐人去做了。
周敏溪在大堂等着,冷不防看见门口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年轻人面容俊秀,斯文有礼,四目相对,气氛略有几分微妙。
周敏溪转瞬间便调整好心态,笑着和他打招呼:“世子别来无恙。”
杨旻神色有些僵硬,忙不迭地回了一礼:“周小姐安好。”
周敏溪坦荡荡的,倒没有他那么尴尬,在国舅过世第二年两家就取消了婚约,几乎没有往来了,后来听说杨旻当年年底就成了亲,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琴瑟和鸣。
这一点,杨家自然还是觉得理亏的,周敏溪不甚在意,在这里碰上了,也能风雨不动,笑颜如花:“世子来吃饭?”
杨旻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内人孕中乏味……想吃天香楼的酸萝卜汤……”
周敏溪挑了挑眉:“尊夫人怀孕了?恭喜啊!”
“多谢。”杨旻拱拱手,唇角都僵了。
周敏溪也不让他尴尬了,寒暄了两句,让了一条路,杨旻先去雅间等候,正好掌柜提着食盒过来,随口道:“皇上如今不来吧?”
掌柜笑道:“皇上日理万机,一年到头可没时间出宫了。周小姐没听说吗,这天香楼皇上在中秋的时候已经赏赐人了。”
周敏溪掂了掂食盒,正要走,闻言脚步一顿:“赏赐?”
这天香楼可是号称京城第一楼,一年进账少说十万两,这么大一个聚宝盆,随随便便就赏人了?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把天香楼拿下?
掌柜神神秘秘的笑起来:“您肯定想不到,这天香楼如今的东家是厉王殿下了!”
“厉王?”周敏溪脸上表情霍然一僵:“他、他不常来吧?”
“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呢。”掌柜以为她想见厉王,低声道:“前几日王爷来过一次,估计到过年都不会来了……”
“哦行行行。”周敏溪想立马走人,把食盒给秋雨拿着,抬脚就走,哪知天不从人愿,才跨出门槛,就看到外头街市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侍卫推着轮椅,上面坐了一人,锦帽貂裘,眉目如画,贵气逼人。
周敏溪趔趄了一下,慌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厉王淡淡看过来,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王爷……”
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周敏溪三年孝期刚过,自打尤雨容出意外后,她心里有了阴影,这两年很少再出门,午夜梦回噩梦不断,深受困扰,情绪也时常有变。
她不愿别人看出自己的异常,索性就深居简出,上回见厉王已经是在端午大宴上,彼此眼神交汇一下,连话都没说上,如今再见,这一年就到尾了。
厉王眉眼间成熟稳重了许多,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好久不见你了,是来吃饭?”
周敏溪指了指食盒,说不是:“我给宜嘉姐姐买。”
厉王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片刻收回目光,眸光清浅:“宜嘉如何了?”
只要话题不和自己有关,周敏溪就能放松下来,平静的回答他:“精神尚可,是胃口不佳,我这就过去看她。”
他颔首:“路上小心,告诉宜嘉过些日子我去看她。”
周敏溪点点头,绕过他走了,步履匆匆的背影好似有什么豺狼虎豹追上去。
厉王看着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眉心几不可见的皱了皱。
周敏溪喘着气,把食盒带进公主府,左右看了看,赶紧把酸萝卜汤端出来:“宜嘉姐姐快来尝尝。”
赵如裳怀孕两月,正是反应大的时候,寝食难安,瘦了一大圈,每顿只能吃下半碗粥,没一会儿又吐了。
酸萝卜汤特有的滋味霎时间就弥漫在屋子里,赵如裳慢吞吞的趿着软鞋出来,被周敏溪塞了汤匙,空荡荡的肚子很快就被温暖的滋润。
赵如裳喝了小半碗砸吧砸吧嘴,眉头舒展:“味道挺好,哪买的?”
周敏溪有气无力的坐下:“天香楼。”
赵如裳吃了一口鸭肉,近来食之乏味,这会儿总算能尝出点滋味来:“天香楼?如今是七哥的产业了,你去了可碰上他了?”
提起这个周敏溪就觉得天意弄人,忍不住叹气:“你都知道了?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
“所以是碰上了?”赵如裳觑她的神色,继续追问:“你们说什么了?”
“没有。”周敏溪摇头,眸光沉沉:“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
赵如裳叹了叹气,良久低声开口:“你们这辈子,就打算这样了?”
周敏溪点头,语气怅然:“无缘无分,就这样吧……”
赵如裳搁下碗,偏头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劝解了。
周敏溪顺风顺水十几年,没受过什么劫难,可自从国舅去世后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近在眼前的大婚戛然而止,随之守孝三年,婚约取消,这么一耗,便是到二十岁的坎上了。
女子过了二十岁再谈婚论嫁,就艰难了。
“敏溪,这几日靖安将军柳青,就是舅舅过世后,接手边关兵权的主帅,他正好进京述职,你要不要见见?”
周敏溪一头雾水:“见他干什么?”
“柳将军今年二十有七,从军十五年,从一个小小的守城兵坐到三军主帅的位置,可见其能力。”赵如裳说着,果然见周敏溪瞪大眼,立马反应过来:“柳将军心系天下,在边关多年,一来二去婚事就耽搁了,要说柳将军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这些年没有娶妻也是因为……”
“等等等等!”周敏溪打断她,难以置信道:“宜嘉姐姐,你别不是想撮合我们吧?”
赵如裳说是啊:“有何不可?”
“当然不……”周敏溪忽然一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耷拉着脑袋应了:“行!那先见一面吧。”
如今孝期过了,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了,经这几年的沉淀,她现在的心绪也与从前不同了,嫁人就嫁人吧,总归高兴的人更多。
如此说定,赵如裳便给皇帝送了信,请他安排他们两人见面。
周敏溪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柳大将军,也不知赵如裳怎么安排的,除夕夜宴柳青也进了宫,就站在廊下流渠边,精巧的水风车在缓缓转动着,一股活水在半空中弥漫着冰凉的云雾。
借着廊下明亮的灯火,周敏溪看清了那位柳将军的容貌,肤色偏黑,浓眉大眼,并不算特别出众,却有一股凛凛杀伐的果决,那是征战沙场多年,由内而外的浸透出气质。
柳青上下打量她一眼,抱拳:“周小姐。”
那严阵以待的模样,仿佛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周敏溪站在拱门下,不太笑得出来,柳青身后还有潺潺水声,清晰的钻进她耳朵里,心口处噗通噗通的跳得厉害。
这几年无论何时,她都会主动避开水多的地方,虽然这里只是流渠,水深不足膝盖,可依旧让她感觉心悸,那流淌而过的水乌泱泱的,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深渊猛兽。
不消片刻,那水声越来越模糊,两耳充斥着朦胧不清的惊叫声,如同锤子一般砸在脑海里。
周敏溪感觉自己的后背浸出了冷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柳青眼睁睁看着她变了脸色,走上前来想扶她,又觉得失礼,紧紧皱着眉:“周小姐,你不舒服吗?”
周敏溪视线越来越晃动,眼前的柳青生出了重影,连脚也看不清了,他的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她却完全听不清。
一只略冰凉的手,忽然伸出来,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拖着走了。
周敏溪心悸的难受,脑袋里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点反应不过来,任由来人拉着她。
那人一手拉她,一手转动轮椅,行动有几分艰难,周敏溪微躬着身子,趔趄了一下,膝盖猛地磕在地上,也没觉得多疼。
厉王把她拉起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急色:“你没事吧?”
“没事……”周敏溪脸色惨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冷汗打湿了鬓角,心口还在毫无规律的跳动着。
厉王面容紧绷,拉着她进了旁边一道门,轻车熟路的点亮了灯:“还好吗?”
这里很安静,门窗紧闭,把那些令人恐惧的声音隔绝在外,屋里没有炭盆,透着长久没人住的冰冷。
周敏溪呆坐在地上,浑身发软,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厉王垂眸看着她脆弱的模样,皱了皱眉,下了轮椅伸出手去拉她:“地上凉,快起来。”
冷汗出完,便是透骨的冰寒,里衣湿透了,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周敏溪抱着手臂,方从这一场噩梦里惊醒,沙哑着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灯火摇曳,在他温润的脸颊上投下细腻的光影:“我要不来,你就要晕在柳将军面前了。”
周敏溪抬眼看着他,好一阵才轻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他一顿,语气淡淡的:“你没有对不起我。”
周敏溪蜷缩着,眼中还有未散的惊惶,厉王于心不忍,放柔了声音:“你现在怕水吗?”
周敏溪垂下头,眼睫轻颤,良久说了一声是:“会怕水,会做噩梦……开始一宿一宿睡不着,过了大半年就逐渐好转了。”
厉王心上揪疼了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周敏溪苦笑,脸色稍微恢复了些:“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
厉王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你怎么这么傻呢……”
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因那一场意外留下阴影,这么多年寝食难安,噩梦缠身,他以为她一直好好的,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明媚张扬,无所畏惧的娇小姐。
他从来不知道,她过得并不好。
周敏溪不想从他的语气里品出什么别的什么情绪来,慢吞吞的站起身:“我先走了,我娘该找我了。”
这一起身才发现这里是厉王从前的寝殿,过往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泛着针扎似的疼。
周敏溪鼻尖一酸,再也不停留,往外才走两步,忽然被人抓住了手,她一怔,转头迎上一双波澜起伏的眼眸。
他就站在她身后,身形有些不稳,可依旧还是定定的站住了。
周敏溪从来都是见他坐在轮椅上,如此见他站着,才惊觉他身量很高,虽然有几分单薄,却有风雨不动的坚韧。
“敏溪,对不起!”
“王爷,你大可不必来可怜我。”周敏溪微微仰着头,才能迎上他的视线:“我现在好好的。当年没能救尤小姐,让我很遗憾,一直想跟你说一声抱歉,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家立业为重,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
厉王喉结动了动,拉着她的手却没有送开,周敏溪挣一下没挣脱,不免有些着急。
她不想再停留了,她怕自己多待一会儿,就会心软。
周敏溪有些烦躁,正想叫他放手,却见他正色看着自己,薄唇轻启:“一个人实在太孤单了……所以这寂寥岁月,余生漫漫,你能不能陪一陪我?”
周敏溪脸色大变,震惊的看着他:“你、你你说什么?”
*
二月二,皇帝下了一道赐婚圣旨,为厉王指婚。
三年前,厉王本来就该娶妻,可惜准王妃红颜薄命,离大婚仅剩几日便香消玉殒了。
至此三年有余,厉王却依旧孑然一身,在众人以为他大受打击,今生不欲再娶之时,皇帝下了赐婚圣旨,让人不禁好奇未来厉王妃到底是哪家的千金。
周敏溪的名字,在厉王之后,如同汹涌的风浪激荡不息,着实引起不少的议论。
没人能想到厉王最后竟然能和周家小姐走到一起,一开始困惑过后,就觉得这样的结局仿佛是理所应当的。
有些人知道内情的,也知道这些年两人朦胧不清的暧昧。
总有什么事情,势必要牵扯上对方,那些恩怨情仇,辗转至今已经数不清过了多少个年头了。
他们纠缠半生,也将一生纠缠。
*
赵如裳才怀孕的时候,吃不下睡不好,裴渊急得不行,谁知怀孕六个月以后,她就大有好转,瘦弱的身体明眼看着丰腴圆润起来,虽然还是比旁人差了点,好歹让裴渊稍微放了心。
临近产期的时候,赵如裳正进宫过了中秋,一回家就肚子不舒服,莫名就生了预感。
裴渊沐浴出来,她正揪着一本诗经,皱巴巴的已经撕了半页,愁眉紧锁,显然不痛快了。
他过去摸摸她圆滚滚的大肚子:“怎么了?孩子踢你了吗?”
肚子里隐隐有一点痛,动了动身子又觉得不太明显,赵如裳烦闷的丢下书,泫泫欲泣:“裴青云,我觉得我快生了。”
裴渊一惊,她不揪书改揪自己的发髻了:“我想迟几日生。”
裴渊伸手给她把脉,闻言便问:“为什么?”
“八月二十五啊,我们的生辰,等孩子也生在那日,一家人一起过生辰多好啊!”
“说什么呢?”裴渊简直哭笑不得:“生孩子这事还能想晚就晚吗?快去床上躺着,我眼瞧也快生了,稳婆产房都准备好了,随意能迎接他到来。”
赵如裳急了,拉着他不松手:“我怕……”
裴渊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不怕!有我在。”
果然子时一过,赵如裳就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肚子里传来,细微一声闷响,羊水哗啦啦的顺着腿根流了下来。
裴渊有条不紊的吩咐下人,又让人把消息送进宫,天一见亮,太后和皇后亲自出宫来了,听着赵如裳在屋子里大哭大喊。
太后焦急的很:“生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哭,等会儿没了力气还怎么生孩子?”
裴渊安抚太后:“您别着急,我进去看看。”
说罢,不顾下人阻拦说产房污秽,闪身进去。
赵如裳疼的不行,稳婆还在旁边给她擦身子,转头见驸马,吓得一哆嗦:“驸驸马,您出去吧,这里有我们就成了。”
裴渊目光落在赵如裳身上,没有一刻离开过,随口道:“我是大夫。”
稳婆顿时哑口无言。
看到裴渊,赵如裳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手:“裴青云……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目光温柔,靠近她耳边,轻声低语:“我在,不会。”
可赵如裳分明看到他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手背青筋暴起,显然紧绷着。
稳婆在一旁喊道:“公主,孩子该出来了,您使一使劲!”
裴渊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深呼吸,有什么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赵如裳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犯病,这些年调养得当,她只在阴雨天觉得胸闷,现在虽然疼痛加剧,却也没别的不适。
裴渊守在身边,她就觉得安心,想着马上能和孩子见面,也就咬牙坚持住了。
正午一过,金光穿透云层,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一切尘埃落定。
小小的生命历经十月终于呱呱坠地,赵如裳只来得及匆匆看他一眼便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深夜,她挪回了屋子,裴渊和孩子都在身边,窗明几净,月色迷人。
裴渊眼中有流转的笑意,往她身后塞了一个软枕:“醒了,来看看折腾你一天的儿子。”
赵如裳低头,就襁褓里熟睡的婴儿,那千丝万缕牵扯不断的血缘关系,仿佛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
孩子砸吧砸吧嘴,吐出一个泡,又安然睡去。
那温热的触感,忽然就让赵如裳的心化了,前所未有的感到满足。
“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裴渊帮她别过额上的碎发,语气柔和:“你真勇敢,你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
赵如裳都快哭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她从前想也不敢的人生,那些冰冷、黑暗,在这一刻通通散去,她和裴渊有了血脉传承,他们都不再是孑然一身。
一轮圆月悬挂梢头,万家灯火通明,窗上身影晃动,温暖缱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