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终于得见这座日月神山的真容。
这里三面环山,几座殿阁依山而建,分别坐落在东、西、北三个方向。
殿阁之间各有两道高悬的廊道相接,最中间的那座殿阁后方是条瀑布,瀑布顺流直下,落地分成两道溪流,顺着溪渠分别向左右流淌,圆成一个大中庭。
中庭最中央,便是那尊女神像。
但现在,明显不是欣赏的时候。
李柔与白衣对立而站。
“你是什么人?”白衣问。
李柔笑笑。“桃花。左巡游信吗?”
白衣眉峰淡淡拢起。“你的名字不是桃花。”他很确定。
“陆丹舒,也不是你的名字吧?”
这个,他不是很确定。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很是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尽管她伤了他,他还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吗?李柔觉得这人可真有意思。
“怎么,左巡游如此关心我,是因为对我心动吗?”她故意揶揄。
白衣淡淡扬眉。“白日做梦。”
“是吗?”
“那你且试一试。”他握紧手中桃花绯剑,那双白瞳再次凝视她。“你的猜测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他若鹰隼般飞掠而来,右手桃花绯剑瞬间朝她切来,空气也不自觉的颤动。
他轻功极好,任她有开阳针法傍身,可也不见得在第一时间逃脱,衣袖瞬间被切飞。
白衣与薛红芙先行对战消耗很多,从他手里逃走虽然费力,但并不是没可能。
可,真要逃吗?
先不说能不能从日月神山中逃走,如今日月神山被薛红芙搅乱,近几年绝对不会再有大动作,白衣很大可能会将这里转移出去。
这样一来,她还拿什么给秦准当投名状?
若错过这个机会,她说不定还要等上几年才能再碰到。那时,李婵都多大了?
回京这件事,必须越快越好。
沉吟片刻,李柔从袖间探出银针,针身泛着的寒光让她下了决心。
赌一把吧。
赌李婵的身体和她能承受这次的针法。
这个十七郎,必须死。
没任何犹豫,李柔指尖摸向后腰第十椎,稍一用力,银针尽数没入其穴。
丹田已聚内力。
现在的她,估摸着应该有过去五成功力,虽然不能速战速决,但也能与白衣打个平手。
不过他接连与薛红芙和自己交手,内力应该消耗过半了。
这局,她能赢。
身随心动,她迎击过去,手捻一片桃花,直朝白衣切去!
耳际捕捉气流,白衣迅捷闪过身。却不料,他方转身便迎上了李柔的掌风,这一掌来的又狠、又快,直拍在他胸前。
喉间涌起腥甜,他蓦地一退。再抬首,光洁的脸颊上多了一丝血迹。
瞧着那张俊颜被划出伤口,李柔不禁开口问。“被自己喜欢的桃花所伤,滋味如何?”
“不如何。”白衣目视向下,唇角笑意渐凝。“我很好奇,刚刚你为何只躲不攻?”
与方才大相径庭,她现在出招凌厉,收招也无任何拖泥带水的动作。若非交过手,他还以为她是经验十足的杀手。
杀手?白衣这才想起来,她的出招很像一个人。可他记得,那人不是杀手。
李柔双眸敛起。
“这答案,就需要左巡游自己来找寻了。”
两人同时起势,连续的快招猛打,让周围气劲都带着杀意。桃花纷落,竟自觉在中庭旋出圈来,两道身影瞬息之间已交手数十招。
白衣剑术超然,但李柔与他交手数十招后,便通晓他剑术奥妙所在。
风卷残云,雾隐乾坤。
北派剑术吗?
倏地,她攻势从防守改为主动。心一横,李柔主动迎上白衣的攻击,手中匕首直朝他面门而去,白衣以剑格开,剑刃向她胸前刺去。
李柔并未闪躲,她运足气劲,手中寒匕贴着桃花绯剑瞬间划过。
刃身相碰,快速激起一连串的银色火花。
绯剑剑尖已然走偏。
李柔反应迅捷,她凝下神,自袖底连发三根银针,白衣来不及避开,胸前忽地一麻,垂眸便看到三根银针刺进自己胸前大穴!
银针?
他大手挥落银针,三根并发朝李柔扔去,李柔明显感觉到这回旋过来的银针夹着蛮横的气劲,没有多想便俯身避开。
接著,她倏地矮下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掠到白衣身前,左肘以着力点,右脚回旋自上而下,准确踢开他右手的桃花绯剑。
白衣一愣。
李柔不会给他任何思索的机会,她迅如疾风,出手全凭直觉,接连刺穿他双腿大穴。
旋即,她欺身而上,迅捷绕到白衣身后,匕首紧紧抵在他颈侧。
眼看就能送他下地狱。
这秒毫之际,一支桃花却斜里袭来——
桃花尚沾着露水,它准确打在匕身之上,过分的气劲让李柔猛的松开手。
明明就差那一步!
“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一道清徐嗓音传至李柔耳里,她迅捷与白衣拉开距离,朝那处看去。
只见白雾之中,缓缓走来一人,他身着红衣,戴着的萨满面具让他甚为神秘。
李柔看向他。
这人十分奇怪。
从神祝一开始,他便沉默着。
无论是选女使还是夷离毕之死,甚至薛红芙的刺杀,他都坐稳不动。
按照他的实力,薛红芙的手下劫持他时,他有绝对把握制那人死地,可为什么不?
若说他与白衣之间有龃龉,想趁薛红芙的手解决他也不是不可能。可为何,偏偏她快要把白衣打死了,他才出手?
“十七。”
这时,红衣上前走了两步,他挡在白衣面前,侧身道。“赵将军带兵打进来了,你先去天机阁,带走那件东西。”
红衣意有所指。
白衣却不愿,他双目暴睁,被踢飞武器后,他恨不得把李柔挫骨扬灰!
“走。”
“十三哥!”
“你还不清楚吗?”红衣余光撇向白衣受伤的双腿。“她要留下你的性命。”
白衣又焉能不知?
她招招皆制住他双腿大穴,摆明是切断他逃命的后路。只是,白衣并不服气。
他先前被薛红芙耗了内力,又与她轮番消耗,才让人有可趁之机。
“你难道忘了大哥如何吩咐你的?”红衣冷道。“还不快去!”
白衣握紧拳头,压住内心汹涌怒意,终是迈开腿,他收回桃花绯剑。
飞身离开之时,不忘瞪了李柔一眼。
煮熟的鸭子怎么能让他飞走?
反应就在一瞬间,李柔足尖蹬地,飞身便想取白衣性命,怎料一道劲风袭来,红衣无声无响的来到她身后。
然,她左肩被人强力抓住,连同左臂被扳到后腰。她回首,右肘曲起往背后之人腰间大穴顶去,怎料背后之人巧妙避开,一手掌住她的右肘,借力化力,亦将她右臂扳至腰后。
一股强大的气场当头兜下,她挣脱不得。
“你!”
他武功好高!
不能被他抓到。
李柔只有这个想法。
说时迟、那时快,李柔抬起脚往后狠狠一踢,结实踹到那人小腿上,只听他闷哼一声,制住她双手的力气稍松,她反应迅捷,右手回旋,握着匕首往他喉间扎去。
但与此同时。
一只手稳稳扣在她纤细的颈上。
“你。”红衣站定原地,他低语道。“……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莫名其妙。
“右巡游要意欲何为?”
方才她伤了白衣,他若为白衣报仇现在就该杀了她,可他为何对自己并无敌意。
为什么?
“没什么。”
话音刚落,一阵风朝她眼目吹来,李柔微眯起眼。等她再睁开眼,红衣已然消失。
随着他消失,围绕在中庭周围的桃花纷落下来,李柔这才看到日月神山已乱成一锅粥。
各个殿阁皆有争斗,看起来是右巡游所说的兵士打进来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她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少将军,你在看什么?”
……
天机阁。
一进阁,白衣迅捷走至墙壁一侧,伸手移动烛架。轰隆一声,一道暗门缓缓开启。
他疾步跟了上去,方进暗道,两侧烛火窜的一声燃上,蜿蜒到最深处。
借着烛光,他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约摸有半刻钟,他眼前豁然一亮,才止住步子。
行走的动静响起,四周墙壁亦亮出烛火,静静的照射这方阴暗潮湿的地牢。牢内关押数位青年男子,他们身穿大雍兵服,双手双脚及脖颈都被厚重铁链锁住。
他们眼神涣散,身上皆有伤口,伤口深浅不一,能看出是有人故意为之。
红衣的嘱咐犹在耳边,白衣不敢怠慢,他虽然很不服气刚刚的对战,但只能先依红衣所说,先把那件东西转移掉,还有——
他侧身目视牢狱,这些大雍兵留不得!
暗门一开一合之间,惊醒了牢狱里还有意识的几个人,他们睁开眼便看到行事急促的白衣,以及他肩上、双腿的血迹。
现在日月神山到处都是战场,厮杀声不断,被关在这里的兵士多少能感觉到异状。
尤其是白衣一反往常地跑到这里,又身负重伤,这外面肯定乱起来了。
“怎么,你小子老窝被人端了?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脱身?”有几个还清醒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亦看出白衣不会留他们活口,轻笑出声。“是不是待会要我们哥几个给你陪葬啊?”
“滚!”白衣怒不可遏,甩手即是一掌。
这掌来的又快又狠,那人喷出一口血来,还不忘嘲讽。“哟哟哟,生气了还?怎么了,被人打的喊你老母啦!”
“找死!”白衣目露凶光,他欲再拍一掌。
“十七。”
一声幽嗓再度响起,白衣回首望去,只见红衣男已身至这里。
“待会再处理他们。”
红衣从白衣身边掠过。
白衣点头,他迈步再行,进到最深处叩响最后一道暗门,走了进去。
红衣跟上。
暗室分左右两室,左边置物架放有各类兽皮兽骨,左边堆满各类画满符的卷册。
一束静幽的光照射在正中央。
白衣看都未看一眼,他快速掠过这里,从最左边暗室捧出一樽琉璃器。
器内发有点点绿光。
“十三哥。”
红衣并未回头,他问道。“你开心吗?”
“?”白衣不解。
红衣神态平淡,再问。“你开心吗?”
白衣朝他望去,红衣正好转过身来,四目交接之际,他似乎望见一瞳血红。
“十三哥,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眼前景物倏地扭曲开来,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顷刻间,他神魂俱惊,蓦地后退一步。
晕眩感兜头来袭!
他仿佛跌进无人之境,耳边听不到任何动静,再扬首,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可,不该的!
他刚刚还在暗室里,怎么会如此平静!
这里是日月神山,是他的地盘!在他的地盘里,怎么会有人不受他控制?!
白衣神思愈显,意识愈陷进更大的黑暗里,耳边终于出现别的声音。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可是我们从北契俘来的,大家想不想爽一把?”
“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北契贵族。”
“我要!”
“我也!”
“给我留下来!”
耳畔传来数声兴奋叫嚷,夹杂着怪笑猥亵之流,如江水倒灌全都倾在他的耳中。
白衣很清楚那种感觉。
那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噩梦,为什么、为什么会再想起那些事?
这,这只是梦,醒来!
醒来、醒来!
一声急促的粗喘似透过时光,朝他扑来。
“求求你们……”他的哀求透着惊惧。
不!
不是。不是。那不是他!
他没有被俘,也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被欺辱到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
他是十七郎,是这日月神山的左巡游,是所有人都惧怕的存在!
女人不听话,就杀了!谁让她们不听话,她们听话也得杀了,凭什么她们还能活着?一个被俘的女人不该受尽欺辱活该去死吗?
凭什么、凭什么她们要活着!
白衣只觉耳鼓暴开,脑中只有无尽的杀意。可,不该的!
他已经忘了,又因何记起?
“别怕,别怕,我会好好疼你的!”
忽地,他又听到那道猥琐声音,心魂大乱,他拿起桃花绯剑,朝那声音杀去。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他现在是十七郎!
那个秘密,他绝不允许被其他人知道!
绝不!
白衣挥剑之际,却觉身上一痛。他还未理清这痛意何来,就又听到别的污言秽语。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北契的贵族!用着就是舒服哈哈哈这天门关咱打下来就是好!”
他再挥剑,身上再一痛。
这时,耳际传来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
“来,过来。”
眼前景象忽变,白衣恍若回到那方营帐里。他被人扔在塌前,手脚均被铐住。
那人遥遥坐在最上方。
“你长得很好看。”
耳际倏地传来那道声音,白衣心魂俱裂,被他藏在心底许久的记忆猛的苏醒。
那段最不想记起的记忆。
袭来。
“把你的衣服,全都脱了。”
“你这般听话,我倒是舍不得了。”
“吃。”
“好孩子,做得好。”
好孩子……
记忆来的更沉很重,眼前景象越发诡谲扭曲,他似乎看到了很多人,又似乎谁也没看到。人人从他身边掠过,不回首不停留。
只有!
只有……桃花!
桃花灿若明霞,直冲他而来,白衣再也承受不住这蛮横的记忆,手中绯剑滑落在地。
他亦躺倒在地。
一瞬,有人来到他身边,低语问他。
“五年前,这日月神山发生了什么?”
“薛紫楹,为了什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