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景曦在柔仪殿等了半日, 没等来柔贵妃回宫,反倒等来了一队龙骧卫。
“这是什么意思?”景曦扬眉,“父皇派你们来赐死本宫?”
来的这一队龙骧卫是天字号卫队, 纵然早知道这位晋阳公主的性情, 卫队长还是被唬了一跳,忙道:“公主说笑了,臣奉皇上口谕, 送公主回文绮宫休息。”
说是休息, 其实谁都清楚, 这分明是软禁!
景曦纤长的眉蹙起, 神色渐渐淡漠下来。见她神色变幻,龙骧卫各个暗自防备,生怕这位公主突然发难。
片刻之后,景曦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贵妃什么时候回来?”
卫队长一愣,旋即答道:“回公主, 贵妃娘娘侍疾御前, 臣不敢妄自揣测。”
很好, 什么都没说。
景曦转了转手腕, 随手在榻边小几上轻叩两下,顿时察觉到面前龙骧卫的目光里多了些隐晦的防备。她眼梢一挑, 露出个恶作剧成功的狡黠笑意来。
“父皇口谕, 本宫自当遵从, 待将升平郡主抱来, 本宫就随你们走。”
待将景曦‘护送’进了文绮宫的大门,龙骧卫并没有离去。他们将整座文绮宫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俨然是一副不准文绮宫内有人出入的模样。
谢云殊留在文绮宫中, 正闲极无聊,窗下抚琴。抚的不是绿绮,而是另一张名声不显,做工却极好的琴。琴声淙淙如清泉击石、碎冰溅玉,只一听便令人心旷神怡。
弹到一半,听闻晋阳公主带着升平郡主回了宫,谢云殊连忙推琴而起,迎了出去,刚出前殿,就见两扇宫门已经关了。
谢云殊蹙眉,迎上去问:“公主,宫门怎么关了?”
景曦示意奶娘将熟睡的望舒抱回后殿,自己挽了谢云殊进殿。
殿内暖意融融,谢云殊亲自为景曦解下穿在外边的银狐斗篷,待景曦坐到了榻上,才用一双春水般的美目望向景曦,等她解释。
景曦不紧不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谢云殊看她。
景曦道:“文绮宫被封了,现在谁都出不去,也进不来。”
谢云殊:???
眼见谢云殊蹙起眉尖,对她口中的‘好消息’产生了质疑。景曦想了想,道:“睿王暴毙你早上已经知道了——实不相瞒,是我派人做的。”
谢云殊:!!!
谢云殊几乎是下意识起身,环顾四周有无闲杂人等。幸好景曦一贯有将侍从遣出殿中的习惯,殿内除了景曦与谢云殊并无他人。他犹自不放心,又看了看门窗,确定无人偷听,这才变了神色,望向景曦,朱唇微启。
抢在谢云殊开口前,景曦抢先一步安他的心:“不必担忧,父皇应该已经猜到了。”
谢云殊丝毫没有安心,更加忧心忡忡了。
见谢云殊忧心,景曦反倒笑了起来。笑完,才道:“别担心,睿王死都死了,难道父皇还会让我为他赔命?”
她轻哼一声,面上浮出高高在上的矜傲来:“本宫是母后亲生,是父皇的嫡长女,自幼金尊玉贵,至于睿王,从来不得器重,论身份、论地位、论父皇的心爱,他有什么资格与本宫相比?有什么资格让本宫为他赔命?”
更何况,死了就是死了。在熙宁帝这里,死了的人绝比不上活着的要紧。
谢云殊抬手指向殿外:“文绮宫现下被封了,圣心难测,难以得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放心。”景曦抬手往下一压,示意他安心,“睿王之死到处都是破绽,最多两天龙骧卫就能将前因后果查个清清楚楚,父皇势必会解封文绮宫,召见于我,至于这两日,待在文绮宫不出门反而是好事,你当朝官都是傻子吗?”
睿王之死最大得利人就是她,百官再愚钝十倍也能猜出来幕后黑手是谁。这两日上奏参她的奏折必定比雪片还多,待在文绮宫中反而能避风头。龙骧卫将文绮宫上下守住,固然她不能派人出去,可旁人也进不来,实在再安全不过了。
景曦起身。
文绮宫奢侈富丽,地上铺的都是厚重绵密的雪白地毯,她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背起双手慢慢走到案前。
这一场刺杀,从头到尾都是破绽。她要算计的不是睿王的死活,而是熙宁帝的心意!
“兄弟阋墙、残害手足是大罪。”谢云殊提醒她,“届时百官上奏,哪怕皇上有心回护,也未必能抵抗汹涌物议。”
“本宫知道呀!”景曦转过身来,衣袂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她笑意盈盈,明媚动人,娇艳的容色胜似三春桃花。
“所以,本宫已经替父皇找好了一个理由。”
谢云殊回以询问的目光。
景曦在笑,只是那笑意中有恶意一闪而逝。
“京城传言,皇上担忧睿王膝下子嗣单薄,所以没有立刻立储,那么,睿王求子心切,服食药物过度,热毒堆积无法排遣,所以发作而死,也是很合理的吧!”
这个理由其实有些过于恶毒了,简直就是连带着睿王的身后名声也要一并毁掉。但景曦只要一看见他现在尚且年轻的、带笑的那张脸,就会想起阎王递给她那本死者的花名册,以及万鬼齐哭、足以震天的悲愤嚎啕之声。
她闭了闭眼,心底的恨意几乎压抑不住。
谢云殊张了张口,却正看见景曦倚在桌边,十指交叠,笑容中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大仇得报的快意!
难道睿王和晋阳公主之前曾经有过极大的过节,以至于公主痛恨他至此?
谢云殊微一思忖,立刻替景曦找好了理由。
既然二人有仇,那公主手段狠些,也并不奇怪。
一念至此,谢云殊道:“既然公主心里有成算,我就放心了。”
景曦挑起眼梢看向他,声音甜蜜温柔:“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她顿了顿,又道:“你记得敲打文绮宫上下宫人,免得有人心思浮动,生了异心。”
“那是自然。”谢云殊一口应下。
安抚了谢云殊,又将望舒抱了回来。虽然被困在文绮宫中不得出入,然而供应份例丝毫没少,闲时陪望舒玩耍,或是听谢云殊抚琴,倒也不觉无聊。景曦甚至有种难得的轻松闲适之感。
轻松了两日,龙骧卫终于叩开了文绮宫的大门。
“公主。”这次来的卫队长换了一个,隔着屏风在外道,“请公主移步宣政殿,皇上召见公主。”
屏风后,景曦抬头,淡淡应了声,按住望舒想要扯她头上珠花的小手,将怀中的望舒递给谢云殊,道:“稍等片刻,待本宫换身面圣的衣裳。”
不出一刻钟,景曦换了件藕荷色交领宫裙出来。她鲜少穿这等温顺的颜色,头上不过三两朵简单的珠花,妆容素淡,朝着谢云殊点点头,随龙骧卫离去。
宣政殿里重帘遮掩,纵使白日,依旧光芒黯淡。殿中香炉燃着香,却仍能察觉到香气都掩盖不住的药气。
景曦在御床前数步之遥停住,直直跪了下去:“儿臣拜见父皇。”
帘帷一动,熙宁帝露出脸来。
悲伤哀痛永远是最能摧折人的利器。短短几日,熙宁帝头上的白发明显又多了,脸颊显得消瘦了些,也苍老了很多。
“你过来。”熙宁帝淡淡道。
他没让景曦起身,景曦就不能起身。她垂眸应了声是,膝行至床前,端正跪好。
下一刻,熙宁帝猛地抬手,重重一掌落在了景曦左颊上。那一耳光用尽了全身力气,景曦只觉得面颊一麻,重重朝一边摔了过去。
她伏在地上,垂眸捂着左颊。那短暂的麻木渐渐消散,紧接着剧痛涌了上来,景曦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面颊已经肿了起来。
但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叫痛,景曦死死咬着牙,强忍着没有痛呼出声。
毕竟是宠爱了十余年的女儿,熙宁帝见景曦衣裙素淡,捂着脸伏在地上,被打的那边面颊已经红肿了起来,指印显而易见,头发也散下来几缕,十分狼狈,不由得有些怜惜心疼,但一想睿王的死,顿时又硬了心,冷声道:“朕怎么养出来你这样一个残害手足的孽障!”
景曦一直捂着脸,不做声,眼泪却忽的流了下来。
她泪越流越快,越流越多,直到熙宁帝说出这句话,才扬起脸来,流泪道:“父皇有没有想过,儿臣若是不杀睿王,来日睿王得势,又哪能容得下儿臣?”
“你与睿王是兄妹!”熙宁帝冷声道。
景曦道:“儿臣与昭文太子、庶人景衍之也是兄妹,若是兄妹身份可保无虞,父皇当日为何要将儿臣遣去晋阳?”
她摇头道:“儿臣在朝中多年,结交了不少朋友,任凭哪个兄弟得势,怕是都将儿臣当做眼中钉。”
“就因为你觉得他们容不下你,所以你就要先对手足下手?”熙宁帝痛怒交加,“晋阳,难道朕不会护持你?不会为你打算?你却偏偏要行此等毒辣之举!”
景曦眨了眨眼,把遮蔽住目光的泪水眨掉:“父皇为我打算,就是再将我遣去封地,削去我的羽翼权势,让我从此生死不由自主,任凭宰割吗?”
“我不愿意!”她脸上泪痕斑驳,一边的脸颊还红肿着,明明是极其狼狈的姿态,然而熙宁帝清晰地看见,她的眼底仿佛有一团火在跳跃,燃烧着令他心悸的灼灼野心,“父皇,我绝不会将我的生死交到旁人手上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