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耗。”蕙仙将簿册整整齐齐放在景曦面前, “臣女浅见,要做手脚,最好从火耗上下手。”
地方征收税赋时, 要将零散的碎银入炉重铸为大块银锭送回京中, 其间损耗的部分,称之为火耗。因着齐朝征税不但征收银钱,也征收粮食、布匹等物, 粮食布匹运送往京城时, 霉变、损毁的那一部分, 也延续了火耗这个叫法。
火耗折损的银钱粮布, 当然不可能让朝廷来出。因此各个州府征收税赋时,还要额外加征“火耗税”,至于加征多少,并无明文规定,收多少全看当地官府的良心。
如建州当地,林知州还算有良心, 火耗银子只收十分之一。即一两银子的税, 实际上收一两一钱银子。但其他州县就不一定了, 到上一世齐朝灭国后, 景曦在地府得知,有的地方火耗税竟然已经加征到了十之七八——也就是说百姓该交一两银子的税, 实际上要交上去一两七钱, 甚至二两!
由此可见火耗税中贪腐之风甚盛, 利益巨大。
景曦赞许地点头:“你说的不错,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下手?”
蕙仙一怔。
她灵巧聪慧,但论起害人来, 还真没什么经验,犹豫道:“应该上书告发?或者,或者在税银数额中做手脚?”
景曦一笑,止住了蕙仙的话头。
“官为舟,民为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她曼声笑道,“从根子上下手,就要让皇上看见火耗之害,已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
她那双光芒闪烁的眼眸瞥向蕙仙,看见面前的小少女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满意地一笑。
“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景曦问。
蕙仙迟疑片刻,用力点了点头:“臣女有了思路。”
“很好。”景曦微笑着鼓励,“写个章程拿给本宫看看。”
蕙仙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来。退到门口时,正遇上谢云殊,连忙垂下头行礼道:“驸马。”
谢云殊颔首示意她免礼,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蕙仙身上,并不显得目中无人,而是一种刻意的、面面俱到的守礼。
“你怎么来了?”景曦讶异道。
谢云殊翩然而入,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给公主带了些点心,公主不饿吗?”
书房是机密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因此谢云殊每次前来都是自己带着大包小裹,若是换成旁人,手中提满东西未免失之洒脱,但是谢云殊就是有本事随时随地都显得出尘脱俗。
“吃。”景曦笑道。
有妊的女子往往更容易饿,景曦也是如此。作为贤良淑德的驸马,谢云殊直接取代了云霞,成为负责给景曦送点心的专职人员。
谢云殊从食盒里捧出一碟金乳酥、一碟如意卷来,在景曦面前摆好。倒不是厨房只舍得给晋阳公主做两道点心,实在是景曦的胃口好的吓人,端来几碟她就能吃下几碟,偏偏又不显发胖,太医对此大为着急,直言景曦吃的东西怕是全补到胎儿身上了,若是再大吃大喝,胎儿长得过大,恐怕有难产之虞。
太医此言一出,当时旁听的谢云殊并云秋几人立刻被吓住了。从此之后,景曦再没能见到两碟以上的点心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景曦执箸,夹了块金乳酥,细嚼慢咽地吃着。谢云殊托腮坐在她对面看着景曦吃,笑微微的,也不多言。
待景曦吃了两块点心,刚要停箸,突然瞥见一旁摆着的簿册,心思一动,开口问:“你从前外出游学,去过苍州吗?”
“两年前去过。”谢云殊笑道,“苍州富庶,虽然不比襄州鱼米之乡,也是山水秀丽、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去过啊!”景曦眨了眨眼,“那你给我讲一讲苍州是什么样子的吧。”
她知道襄州裴氏子弟游学的规矩,绝不会让人坐在轿子里游山玩水,是要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景曦对苍州的了解,来源于六部报上来的数据,而谢云殊,却是实实在在走过苍州那片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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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吴王府
吴王府的喜气还没散去,立刻又挂上了白幡。霍妃坐在小院窗下,听着后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只觉得嘴里发苦。
“阮阮。”她对自己的贴身侍女哭诉,“原本以为嫁过来是一桩大好事,可是,可是王妃怎么突然就没了呀!之前只听说王妃病重,可她不是病了好些时候了吗,偏偏我一进府,她就仙游了!”
若说最不希望吴王妃宁氏死的,除了吴王和大郡主,恐怕就要数这位霍侧妃了。她嫁进来就是因为吴王妃卧病,无力执掌中馈,只要她一进门,顺理成章就能掌握吴王府内大权。
但吴王妃死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齐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有些门第的人家,续弦少有扶正妾室的,而是会另外迎娶一位正妻。妻妾之分不可乱,扶正妾室难免要受几句闲话。
皇家的侧妃确实贵重,但再贵重,也还是妾。吴王能将侍妾扶成侧妃,却不大可能将侧妃请封为正妃。
何况吴王妃死了,正妃的位置正好可以拿来笼络其他勋贵世家。
霍侧妃欲哭无泪。
她最希望的就是吴王妃一直病恹恹的活着,那样她既能掌握大权,又不担心受人掣肘。现下吴王一旦续娶正妃,哪里还有她这个侧妃什么事?
况且,侧妃前日嫁进来,王妃后脚就没了,外边不定会传什么闲话,说她把王妃冲克死了也未可知。
这样的闲话虽然无稽,但万一入了吴王的耳,对霍侧妃来说将是致命打击。
她想哭哭不出来,还得忍着委屈,和宫里派来的女官一同操持吴王妃的丧仪。
“王爷呢?”霍妃问侍女。
侍女嗫嚅道:“王爷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人敢把王爷叫出来。”
霍妃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吴王出来了她也不敢这时候往吴王面前凑。
吴王和宁妃乃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消息传到宫里,熙宁帝也不由得长长叹息——他数月前刚经受了丧子之痛,如今又听说死了儿媳,虽然对吴王妃不关怀,但熙宁帝看见吴王形容憔悴的模样,对这个儿子倒是多了几分怜惜。
这晚熙宁帝留宿柔仪殿时,想起吴王茕茕孑立的身影,便对柔贵妃道:“衍之府里没个正妃不像话,过两日你和他母妃商量着,挑挑哪家姑娘堪为正妃,再给他选个合适的。”
柔贵妃掌管六宫宫务,虽说不是皇后,但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吴王续弦也绕不开她。
伴驾多年,柔贵妃习惯了熙宁帝想一出是一出,但听到熙宁帝这番话,她还是无语凝噎。
熙宁帝尚且感叹自己怜子之情,柔贵妃心道吴王和王妃感情甚笃,现在有心情续弦才怪,也不知道熙宁帝是怎么想的,一边感叹吴王夫妻情深,一边又急着给他续弦。
但柔贵妃转念一想,她姐姐宣皇后当年薨逝,熙宁帝一样是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跟随宣皇后共赴黄泉,也不耽误他转头就把自己纳进宫做了贵妃。
柔贵妃在心里愤愤骂了一句果然男人都靠不住!
她表面上还是十分柔顺地应了下来。
次日柔贵妃请了林昭仪来柔仪殿,只见林昭仪衣着素淡,神色隐含悲哀,先叹道:“昭仪节哀。”
林昭仪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赧然道:“叫贵妃娘娘见笑了,只是我那儿媳一向温柔贤惠,我拿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看的,猝然离世,我心里实在难过。”
柔贵妃虚伪地安慰林昭仪片刻,才将请林昭仪来的原因说明,末了又为难道:“我知道昭仪与王妃情深,但皇上的意思是,吴王身边不能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霍妃是侧室,终究比不上正经的王妃。”
林昭仪眼中泪意一收,立刻肃然道:“我们婆媳虽然情深,但皇上的恩典更不能拂,既然皇上有命,还是得尽快替衍之选一位继妃,劳烦贵妃娘娘多多费心了!”
柔贵妃哪里肯往自己身上揽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连忙推拒:“昭仪说笑了,你才是吴王的亲生母妃,择选吴王继妃一事,还是要你亲自办,皇上不过是顾全我统领六宫的面子,才提了一句让我一同办理,昭仪可千万别客气!”
林昭仪假装客气了一下,知道柔贵妃脾气大又容易翻脸,生怕她真要插手儿子续弦一事,连忙应下了。
“她倒是真不客气!”兰亭忿然,“前一个尸骨还没凉,就急着挑下一个了——妻丧,夫守一年,吴王还得替亡妻守一年孝呢,现在选出来又有什么用!”
柔贵妃冷笑:“现在选一个定下婚事,礼部筹办,三书六礼,一年之后刚好准备好,一出孝就办喜事,不好吗?”
她冷笑两声,又叹息道:“天底下男人怎么都是这样,当年阿姐……”
柔贵妃及时住嘴,没有再说下去,但兰舟兰亭并一旁的元初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端穆宣皇后生前权倾朝野,死后风光大葬。葬礼刚办完,转眼熙宁帝接了她的亲妹妹柔贵妃进宫。
“娘娘。”兰亭沉稳道,“娘娘慎言。”
柔贵妃哼了一声:“本宫且等着!”
这边吴王妃丧礼正办着,那边宫里林昭仪已经悄悄替儿子寻摸起下一任王妃来,动作虽小,却也不是无人知道。
不出几日,不知为何,市井流言间突然多出了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
“吴王为求嫡子,笼络权贵,居然杀了发妻?”柔贵妃听着刚从宫外回来的元初转述给她,失笑,“怎么可能,吴王妃堂堂的超品亲王正妃,又不是蓬门小户出来的无人撑腰,吴王想杀也得有那本事扫清首尾。”
元初微笑道:“市井流言而已,是真是假何须探究,娘娘听个乐子罢了!”
“流言能杀人。”柔贵妃幸灾乐祸,“吴王虽不怕事,沾上也有点小麻烦。”
她笑着笑着,突然一顿,看向元初:“和你们有关系吗?”
元初垂首,柔和地道:“流言而已,市井无稽之谈罢了,娘娘何须在意?”
这话其实就是在含蓄的承认了。
柔贵妃笑声一收,眨了眨眼,思忖道:“可是你们……本宫是说,不管谁传出这流言,对吴王来说都是不痛不痒啊!”
的确,此等无稽之谈,市井小民不懂,会当个乐子私底下议论,真正在朝为官的人,没几个会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事。顶多损伤一点吴王的风评,但这对于晋阳公主府的人来说,也是冒了一点风险的。
元初眨了眨眼,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点狡黠的光彩来,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更加生动了:“底牌总要慢慢掀开,说不定……这只是一道开胃前菜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提前一点更新,没有二更啦!明天争取多写一点
火耗:来自百度百科
水则载舟,亦能覆舟:出自《荀子·哀公》篇,原句为“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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