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即将到站的是南青东站,请要下车的旅客——”
播报声迎着六点半的晨曦响起,车厢里沉睡整夜的人如同窗外冉冉升起的日光有了动静。
一时间世界喧闹起来。
声音传到还在读书的蒲晓耳中。蒲晓不觉得吵,反而想到昨天的这个时间,她正在家里喂鸡。
此刻车厢的声音跟叽叽喳喳的鸡群没什么两样。
……也不知道她最喜欢的那只老母鸡今天下了几个蛋。
在众人扭动着睡僵了的脖颈和睡麻了的四肢时,蒲晓吃着还剩两口的玉米面馍馍,将预习的差不多的语文课本塞进了书包。下了车就可以见到妈妈,就不怕一个人上厕所了,这会儿蒲晓放心喝着水。
喝了水,把水杯塞进书包侧边,蒲晓将书包背在了怀中。她看了眼身边低头看手机的人,回过头,放缓呼吸,静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后,扭头,却在开口的瞬间酝酿的勇气全无,声音小到如果不是对方恰好注意到了蒲晓的举动,根本不会听到。
“你好,麻烦让一让。”蒲晓说。
“……”
两分钟后,成功拿到行李袋的蒲晓,早早到了下车口等待。
火车再慢,窗外风景也是一闪而过,不给人多余时间留恋的。急匆匆的模样,让等待下车的蒲晓一颗心咚咚咚,咚咚咚地跳着。
七点十分,火车准时停在南青东。
蒲晓是这节车厢第一个下车的。
三月底,虽春漫寒冬,可从车厢出来的刹那,蒲晓还是被冷到打了个寒颤。
她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随着人群向出站口走去。
下车前她已经跟妈妈打过了电话,顺着妈妈说的,从站台下来后,朝东边的柱子走去。
蒲鹃远远就看到了人群里格格不入的蒲晓。
瘦弱的身板,却背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初入南青,走过来的路上左右来回扫望,可又因为自身性格腼腆的原因,连打量都透露着小心翼翼。她黝黑的肤色让站内的太阳光都黯淡了几分,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她吸了过去,即使这样,那些光都没办法照亮她。唯独那双明亮亮的眼睛,让人看着,忍不住都再看她一眼。
蒲鹃莫名红了眼眶。不过她是笑着的。
她就这样双目含泪笑着注视蒲晓,不急着呼唤,而是在等蒲晓独自适应环境。
远处蒲晓面上掩不住的惊讶。南青市的火车站要比小城的大几十倍,就连装修都是瓷砖白墙,不似小城灰土土的水泥地。
从地看到墙,再从墙看到天花板,感叹的同时又看向前方的人群。
大城市的人穿着都不一样,尽显时髦,所以当一个穿着朴素的身影立在拥簇的人群中时,蒲晓一下子就看到了。她会一下子看到,还因为对方是她的妈妈。
两人对视上后,蒲鹃抬起手臂挥了挥。
蒲晓原地反应了一下,便加快步伐朝着检票口走去。
检票出来,身边人来人往,对于迎上来的蒲鹃,蒲晓小声羞涩地喊:“妈。”
蒲鹃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袋,笑着问:“饿不饿?”
蒲晓摇了摇头,用她们那边的方言说:“我吃了馍馍。”
蒲鹃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向外走,头却还扭着看着蒲晓,道:“那先回我住的地方。”
蒲鹃在一家公司当保洁员,住在公司安排的宿舍。宿舍在某小区地下室,地下室的灯很亮,就算没有窗户,也像是被太阳照耀着。狭窄的地下室住了两个人,另外一人今天当班,不在。省去了蒲晓打招呼问好的环节,蒲晓听到后心里松了一口气。
终于和妈妈独处,蒲晓说话的声音比先前大了几分。但也没大到哪里去。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包东西,“妈,这是姥姥让我带给你的,都是你爱吃的。”
蒲鹃拿起看了一眼,说:“我不要。等晚上拿去你蓝阿姨家,以前她就喜欢吃我从村里带来的山货。”
“有送给蓝阿姨的。”蒲晓指着袋子里另外一个用崭新塑料袋装的大包,说,“姥姥准备了。”
“那就行。”
蒲鹃说着,却还是将给她准备的拿份一同塞进了给蓝芸准备的袋子里,直起腰时,说:“你能继续读书,咱家落了蓝阿姨大情。等住进蓝阿姨家里,可一定要乖一点,别给蓝阿姨添乱。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不要跟蓝阿姨要。”
蒲晓点点头。
却又犹豫着道:“妈,我要是打工一年,除了学费,也能挣些钱补贴家用的,真的不——”
“少说这种话,什么年龄就干什么事,要不是没法子,我怎么说也不会让你打工。”
蒲晓沉默了几秒,又问: “妈…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问了,蓝阿姨……为什么让我住到她家里?”
“说了呀,跟蓝桉一起读书。”
蒲鹃道了一句,又啧了声,对蒲晓说:“别管为什么,有读书的机会就要把握。你就好好读书,读出书来才能从山里走出来,到时候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在城里安定,我也不指望享你的福,就想着你出息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所以蓝阿姨让你做什么你就做,说什么你就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蒲晓默声颔首。她知道的。
在地下室里简单休息了会儿,蒲晓便被蒲鹃领着去大众浴池洗了澡,在公园边让老奶奶修剪了头发,又带着蒲晓到批发市场花了两百买了三套新衣服。
她买不起什么,但还是尽可能的把蒲晓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她买几套新的衣服。
蒲鹃对蒲晓说:“在县城高中可能没什么,但南青是个大城市,别人一双鞋可能就够咱们家吃一年了。咱家就这个条件,我也给你买不起什么贵的好的,你千万别有攀比和嫉妒心理,别管别人穿什么吃什么,心思都放在读书上,等你读出书找个好工作,想要什么自己都能买。”
虽然知道自家闺女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但小姑娘第一次来大城市,或许会被都市的繁华迷了眼。她怕蒲晓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爱读书。
蒲晓回她:“都是靠吃饭活着的,没什么不一样。”
她这么说,但蒲晓也知道,本质都是人,可人和人之间的物质差距如宇宙。
就像村子很旧,黄昏一过,整个村子暗淡到如同野火烧掠后的草木灰。到了夜晚,每家每户窗口黯然的灯光,是风一吹燃起又即将熄灭的灰烬。
而当她离开村子,穿过小镇,绕过县城,用七个小时来到南青时,她被眼前灯火的辉煌震撼。
不过是跟妈妈爸爸一起吃了顿晚饭,等从店里出来,世界就大不一样了。
黄昏之后的世界原来能如此绚烂。
与村里一眼就能望到屋檐的瓦房比,市里的高楼让她仰望到脖子发酸。
同时让她仰望的,还有吃过饭后,被妈妈带进蓝阿姨别墅时看到的那个女生。
她穿着白裙,站在旋转楼梯上,目光泠泠地望着她,面上看不出喜怒。
女生很漂亮。
像是公主。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长相,还有第一眼的氛围。一条白色飘逸长裙,颈周围微卷的发,神色清傲站在红棕色栏杆内,斜阳晚照下的最后一缕光打在她的背后,就连太阳都独爱她。
而蒲晓呢?
她穿着洗得褪色发旧的帆布鞋,穿着与华丽宽敞的别墅格格不入的黑褂子,站在晚间惨淡的青灰色阴影中。
即使她看不见此刻她自己是什么模样,蒲晓也清楚,跟眼前的人相比,她像是只丑小鸭。
尤其当对方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样的人那样的注视,蒲晓偷偷捏紧衣角。
不安的对视间,妈妈在她耳边说:“晓晓,叫姐姐。”
蒲晓瞬间知晓了眼前的人是谁。
她是蓝桉。
蒲晓心又咚咚咚的加快跳了起来。
她抿唇,缓了两秒没那么局促后,张口喊道:“姐……姐姐。”
声音小到没能在偌大的别墅中回荡,但蒲晓觉得,楼梯上的人应该听到了。
可蓝桉没有回应她,睨了她一眼便走了。
最后一缕斜阳随之消散在了楼梯。
看着她离开,蒲晓无措地站在原地。
还没等妈妈说什么或是她说什么,一位留着短发的姐姐从楼梯的侧后方走了出来。
她自我介绍说是别墅的保姆。
蒲鹃略讶然道:“这么年轻就当保姆啦…”对方看上去很年轻,大概三十岁左右。不过话说出来,她又想到了自己,也是在差不多大的年纪在蓝家做的保姆,便说,“不过在夫人家做保姆很好。”
别惜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芸姨临时有工作出差了,要三天后才能回来,她离开前特意嘱咐了我晓晓要来的事。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带你们去看一下。”
蒲鹃笑道:“好好好,麻烦您了。”
蒲鹃拎起蒲晓的包跟在别惜身后,蒲晓则背着书包蹑足跟在蒲鹃身旁。
蓝家的一切都让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尤其当别墅暗下,别惜打开别墅灯之后。
金碧辉煌这一词,蒲晓对其的印象不再是在书本上。
每走一步,都感觉会踩碎这轻易得来的梦。
踏上方才蓝桉站的旋转楼梯,蒲鹃又带有惊讶地说:“让她住二楼吗?”
别惜:“是。”
蒲鹃:“你住在哪儿?我以前在一楼的保姆房,如果你不住那间,不如让她住过去?住二楼……是不是太隆重了。”
别惜回眸扫向她们,微笑:“我就住在您之前的那间房。”她看向蒲晓,指了指一楼的某个角落,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去那间房找我。”
蒲晓点了点头。
别惜又冲向蒲鹃说:“至于让晓晓住在二楼,是芸姨安排的。这样两个孩子挨着近,也容易玩到一起。”
蒲鹃愣了一下,笑着应声:“是…是。”
三人上了二楼,别惜为两人介绍着房屋布局。重点是为蒲晓介绍的。
开始时还很正常,但介绍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时,别惜特意道:“不论发生了什么,这间房都不要进。”
她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告诫什么,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无声凝视着蒲晓。
在看到蒲晓虽疑惑,但最终点头应下后,又转身,轻描淡写地介绍起的别的房间。
“这个是你房间。”别惜带着她们走到蒲晓的房间门口,打开门,示意两人进去。
如果让蒲晓用一个词形容房间,她会用干净这个词。
房间干净整洁到如同冬夜的星空。
东西准备的也很齐全。衣柜、书桌、台灯与书架……重要的是,好大一张床。蒲晓微怔地看着房间中央的大床,心里愈发局促紧张。
她……还没睡过这么大的床呢。
不知道睡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很软。
送走妈妈,蒲晓跟惜姐打过招呼一个人回到房间,盯着床看了一分钟,谨小慎微地躺上|床时,她心里的第一感受便是这床软得像云。
跟家里的土炕一点都不一样!
不但整个人陷入了云一般的床中,就连耳朵都仿佛置身空中。
耳朵听到的,好似风从云旁拂过的声音。
静悄悄的。
蒲晓心跳都慢了下来。
她平躺在床,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未开灯的房间幽暗,吊顶是什么图案看不太清。
眼睛看不见,鼻子和耳朵就灵敏了些。
她嗅到了曾经从未闻到过的香气,那是村子里不曾有的。
她听到了一道细碎的‘咯吱——’声,那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蒲晓耳朵动了一下,心跟着一紧。
声音是隔壁发出来的。而她隔壁房间…住的是蓝桉。
那个如公主一般的人。
蒲晓不由地转头看向隔壁。当然,她看到的是一堵灰蒙蒙的墙。
以前在村子,隔几个月就会有放影人去放电影。一辆面包车,一台放映机,一块拉起的幕布,村子的人从家里搬着小板凳,围坐在街头,嗑着瓜子唠着闲话,看着幕布上不怎么清晰却又热闹无比的电影。
后来每家每户有了电视,从天线黑白电视转为‘大锅子’彩电,就很少再见放影人的身影了。
这会儿,蒲晓却又见到了。
这次的放影人是她自己。
看到那堵墙的时候,蒲晓的大脑成了一台自动放映机,发灰发暗的墙是幕布,蓝桉的模样自动投在了墙面上。
是她进门后见到的蓝桉的样子:楼梯,斜阳,白裙,微冷的眸。以及转身离开时微微掀动的裙摆。
想到这里,蒲晓心里尴尬地咯噔了下。
对于她喊蓝桉姐姐,蓝桉没有回应这件事,蒲晓心里有点毛毛的。
她不太好意思。
不是蓝桉没有礼貌,在她喊蓝桉姐姐前,蓝桉还主动的轻声对她妈妈说了句“鹃鹃姐,好久没见,身体还好吗?”
蒲晓不太懂蓝桉明明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叫妈妈是‘鹃鹃姐’,而妈妈一脸笑着答应,却又让她叫蓝桉姐姐。
……这不乱了辈分了吗?
辈分的事先不研究,反正她叫都叫了。
回到蓝桉睨她一眼就走了的事情上。
蒲晓隐隐知道蓝桉不搭理她的原因——从她进门看到蓝桉的第二秒开始,她的视线就落在了蓝桉的左腿上。
白色裙摆下,蓝桉的左小腿在光中散发着银色光芒。
不是她的腿涂抹了银粉,而是……假肢的反光。
蓝桉没有左小腿。
也不能说没有吧,因为那里并不是空空荡荡。
代替她腿的,是银色的金属。
脸上有大痣、疤痕,或身体有明显缺陷,例如跛子等等的人,总是会敏感注意到落在身上的每一道视线,长久的注视会勾起他们内心的介意,自卑或是难堪…
健全的人都在意的注目,更不要说身体有残缺的人。
蒲晓盯着蓝桉腿看了许久,蓝桉肯定误会了她的注视。
来时妈妈有跟她说过蓝桉腿的事,妈妈虽然没有明说让她注意,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事不能当人面提及,否则就是伤口撒盐。
而她盯着蓝桉腿看,也不是因为好奇、歧视、怪异、怜悯等等一些见到戴假肢的人会散发的思维。
她只是在看到蓝桉,又看到蓝桉装有假肢的左小腿后,心里冒出了一句让她没来得及移开视线的话:这样的蓝桉更像是公主了。
毕竟无论哪本童话故事,里面的公主都历经了苦难悲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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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