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下了软榻,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冠帽,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后,宁浮蒻才缓过神来。
衣袍散乱,她也未伸手拢好,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嫌费事,便维持原状地躺着。
她不该迁怒漆如隽的。
纵然恨他的口是心非,厌恶他的自卑和怯懦。
但恰恰是这些被宁浮蒻所厌恨的缺点,构成了属于她记忆中上辈子的漆如隽。
宁浮蒻比谁都清楚,漆如隽为什么会反抗她。
感情在核心利益和阶级权力之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宁浮蒻索求太多,既要又要,如同上辈子,她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用在了如何攀附谢鸣章之上。
想要借谢家的势,可惜能力配不上野心,受其所累,被反噬到失去了自我。
重活一世,她仍有迷茫,但对于权力和地位的渴求没有半点减弱。
她身上带着一种极为明显的割裂感,漆如隽那般聪慧,不可能毫无察觉。
宁浮蒻的肆无忌惮和不计后果令他感到困扰。
可他什么都没问,已经在尽最大限度地去包容她反复无常的脾性与各种出格的行为。
漆如隽太蠢了,被情爱冲昏头脑,即便时时抵触,作用却不大,迟早要被宁浮蒻给拖着下地狱,一如上辈子。
上位者,多凉薄。
宁浮蒻从前世坏到今生,总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从前是仗着身份和地位,如今依仗的是漆如隽对她的爱。
抬起手臂压在眼眶上,宁浮蒻轻声哽咽。
她的心脏里仿佛一点点地渗透出某种酸涩液体,凝聚着、酝酿着,侵蚀出巨大的空洞。
静默片刻,她陡然翻身起来。
顾不上被踢翻的食盒内洒落出来的新鲜樱桃,她疾步往房间外走去。
丹曦正好进来,见状连忙去拿了薄氅披在她肩头。
……
谢怀殷提着那一篮子樱桃来郁瑕苑时,还未走近,就瞧见了衣衫不整脚步匆匆的漆如隽。
他不禁挑眉,唇边牵出一丝哂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居然还真叫他揪住宁浮蒻的小辫子了。
垂眸睇了一眼提在手中的篮子,原本碍眼的樱桃此时都红令人愉悦。
懒得进去见宁浮蒻,他随手把篮子搁在了郁瑕苑的墙头上,旋即转身,离开得毫不犹豫。
谢怀殷常年习武,即便整日酗酒,仗着人年轻,底子好,倒也没教酒气侵染出身子亏空的颓靡,走起来步伐迅疾。
转过回廊,他便追上了漆如隽。
“掌印何故行色仓促,难道是身后有猛兽在追?”
背后的嗓音低沉中夹着几分懒散,落在漆如隽耳中,像是某种兽音,极具危险性。
他胸膛稍稍起伏,暗自缓和了一口气,又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袍是否规整后,这才顿足,偏头看向谢怀殷。
“多谢大人关怀,但并没有出现如您口中所说的情况。”
谢怀殷闻言,似笑非笑地盯着漆如隽,“当真?可我瞧着掌印的脸色很不好啊……连鬓角都被汗打湿了,可见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随着话落,他又趋近两步,同漆如隽面对面站着。
两人身量相差无几,但漆如隽作为宦官,常年卑躬屈膝,对着人时,免不了会弯折腰背。
如此一来,他微敛眉目垂着脑袋的模样愈衬得谢怀殷高高在上周身气势迫人。
漆如隽下意识想避其锋芒,神情不变,语气略显退让:“陛下那边还有差事,恕奴才先行一步。”
谢怀殷岂容他轻易遁逃,“掌印这一走,没人跟我聊天,那本官方才所见场面很有可能会当作闲话说与旁人听。”
他收了唇边的笑,目露冷意。
话中威胁之意明晃晃,漆如隽再想低声下气讨好奉承都没用,显然谢怀殷就是抱着不让他好过的目的而来。
“既如此,大人还是与臣闲话吧。”
“掌印不忙了?”
“大人有事相谈,臣自然要静心聆听。”
谢怀殷忍不住‘嗤’了一声,冷锐视线凝在漆如隽面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不太讨喜的阉人。
能被皇帝重用的内侍,谁又敢小看?
这人长了一副九曲玲珑心肠,又生的清俊貌美,看似谦卑与恭敬,实则骨子里的那点棱角和谈锋是藏不住的。
偏偏谢怀殷最恨的就是像漆如隽这种人。
瞧着允执厥中,为人做事都谨守本分从无差错,说不上完美,但至少没有那些被人唾弃厌憎的瑕疵或离经叛道的张狂。
满京城都是这种人,恰如其分,点到为止,不盈不亏,失去自我得像一尊尊纸扎的傀儡。
谢怀殷不想跟漆如隽兜圈子,也懒得多说什么,只问:“掌印手中握着谢家的把柄,对吧?”
否则为什么会被谢家人针对呢?
饶是漆如隽有了心理准备,但被谢怀殷直言点破,还是心惊一息。
他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地上,不和谢怀殷对视。
“大人此话何意?臣有些听不懂。”
“别装了,三年前那桩掀起朝中血雨腥风的惨案,你不可能不知道,证据从何而来?是否直指谢家?”
“三年前?臣三年前还在鸾明殿当差,并未参与朝中政事。”
他面露诧异,仿佛真不知情。
谢怀殷不吃这套,冷笑道:“你派人监视谢家,若非本官替你遮掩,谢家人早就出手弄死你了,会允许你活到现在?”
“不对,他们确实起了杀心,只不过碍于你现在的身份难以贸然行动,所以将主意打到了宁浮蒻头上,这丫头脾气怪,记仇得很,三番五次下来,居然还留了你一条命?”
“你们之间……莫不是真的不清白?”
谢怀殷的笑浮在面容上,浅浅一层,连笑纹都未出现,是极其敷衍的笑。
漆如隽却顷刻就寒了脸。
他嗓音沉沉,听不出波澜,“大人慎言,有污女子清白的话应当三思而咽回口中。”
“怕什么?本官又不会去告密。”
谢怀殷阖了阖眼睑,难言的情绪汹涌如巨浪,铺天盖地席卷而至,浇了他满头满脸。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怀殷笑得轻蔑,捏着刀柄的手微微用力,指骨都泛着白。
“漆如隽,与其在我面前扯谎,你该担心被旁人瞧见后,惹出来的是非和后果。”
“若当真有心维护她,就不该这般胆大妄为。”
谢怀殷冷嗤一声,眼底遍布霜色,“你该庆幸是被我发现了,而不是谢鸣章,如果是他得知此事,你跟宁浮蒻都别想好过。”
话说的难听又尖锐,可没有一个字是错的,漆如隽哑口无言,却又心知肚明谢怀殷是在威胁他。
遮羞布已经掀得够开了,再虚与委蛇也没了意义。
“证据可以给大人,我只有一个要求。”
谢怀殷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掂量着在漆如隽心中到底是这个要求更关键,还是宁浮蒻更重要呢?
“什么要求?”
“林将军麾下的那八万兵士赤胆忠心,即便被打散后并入其他将军阵营下,守着其他城池,也依旧怀念着林将军。他们念旧,盼望着有人能为林家平反,若大人真做到了,八万将士的忠心亦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
漆如隽勾唇轻笑,拢着手立在原地,不动如山,字字吐出,看似轻飘飘,却携着千钧之重。
“我想要的,便是这八万将士的投诚心。”
谢怀殷听得此言,陡然皱眉,“你想拿兵权?”
思绪一转又绕了回来,他瞬间了悟,“你生出了大逆不道之心?还是……为了宁浮蒻?”
漆如隽垂眸,冷声道:“大人尽可猜测,但我也希望您明白一件事……即便没有大人,这八万残将的兵权我也拿得到。”
“不过是费些时间和心力罢了。”
漆如隽抬眸,视线不退不避地跟谢怀殷相触。
他眼底蒙着些浅淡笑意,温润到令人恍惚,似乎此人当真好相处一样。
谢怀殷眉目冷峻,阴恻恻地盯着漆如隽,“好,我应了。”
面上瞧着平静如水,实则心底波涛滚滚。
不愧是主仆,都贯会拿着空口承诺从他这里讨要回报,可恨至极。
二人又僵持片刻,漆如隽见他不动,遂出言告辞。
他拢了拢稍有褶皱的袖口,转身就走。
谢怀殷站在原地,目光随着人影递远。
直到漆如隽彻底消失在了和环廊尽头,他才偏着脸看向自己身后,“听墙角听这么久,何时学会了小偷行径?”
话音刚落,提着一篮子樱桃的宁浮蒻就迈步行至谢怀殷身侧站定。
她将手中篮筐举起,晾在谢怀殷眼前,“眼巴巴地给我送来樱桃,何时学会了讨女子欢心的法子?”
纵然肩披薄氅,但立在墙角吹了一会子穿堂风后,宁浮蒻的脸色又白了两分。
唇瓣也是苍白,谢怀殷侧目,粗粗扫过一眼,就看出她现在的虚弱和强撑。
眼角眉梢都裹着病气,本就纤瘦,病过一场后,连下巴都尖了许多,愈显得眼睛大而圆,瞳仁漆黑如墨,像心怀不轨藏着坏计划等待实施的狐狸。
“只有她们讨好本官的份儿,没有本官上赶着的可能。”
宁浮蒻伸手从篮子里挑拣出两颗红润饱满的樱桃,一颗自己衔进口中,另一颗顺势递给谢怀殷。
她笑了笑,“是吗?那看来能吃到表兄的樱桃是浮蒻之幸了。”
谢怀殷没接那颗樱桃,他的目光掠过宁浮蒻毫无血色的指尖,没有停留,转瞬就移开了。
被他落了面子也无妨,宁浮蒻神态自然地转手又吃掉了那颗被人忽视的樱桃。
有点酸,不比刚才吃的甜。
“表兄与我针锋相对便罢,但漆如隽是无辜者。”
她咀嚼着樱桃,汁水丰盈,口腔内全是那股子清甜甘涩的味道,“想要证据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毕竟我连你师父女儿的下落都知道。”
谢怀殷沉默着,不太想跟她对峙。
方才的阴沉和戾气有些维持不住,多出来的是躁郁和不耐烦。
“那你会轻易给我吗?”他问,语气略噙讥讽。
宁浮蒻笑眯眯地摇头,明明被酸的两道细眉都轻微蹙叠着了,表情却没甚变化。
她说:“谢怀殷,你当着我的面都对他那么不客气,私下里是不是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谢怀殷气的险些仰倒,呼吸都不畅快了,胸腔起伏不定,压抑着怒火才没发飙。
他咬牙切齿,“宁浮蒻,放你娘的狗屁!敢污蔑老子,你不想活了?”
“那你刚才威胁他又算什么?谢怀殷,真当我是死的?”
“你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只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师父的女儿处境艰难,我要救她并非易事,付出多少,你应当心中有数。”
谢怀殷抿紧唇线,目光死死烙在宁浮蒻的脸上,他企图看出点别的情绪,类似玩笑。
但她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在因为他刚才欺负了漆如隽后想着为人找回场子而报复他。
真可笑,谢鸣章是她千辛万苦昭告天下追来的未婚夫,如今连那个阉人她都心心念念万般维护。
只有他谢怀殷,像个笑话。
“所以呢?”
“所以除开欠我的那个人情外,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以后再见着漆如隽,不许对他恶语相向!更不许用我去威胁他,否则我能威胁你的事情可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