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人退了一大半,剩下诸如谢鸣章之流,他在皇帝面前自是特殊些,倒不是不擅骑射,是他并不热衷此事。
从前皇帝亲自下场狩猎,他也会陪着,如今皇帝不去,他便不动。
桌案上由婢子呈上了一盏水色晶莹的果酒,天气适宜,还没到要添冰的季节,果酒微酸,若不添冰,喝起来有些涩口。
往回他从不沾酒,这次却伸手执盏,浅浅呷了一些。
果然滋味难言,并不好喝。
“珣光兄居然在饮酒,当真稀奇。”
身侧有人出言戏谑,是高阳侯家的小世子谭文笙,与谢鸣章有着总角之交,说话就随性些。
他也没去跑马春猎,原因无他,就是单纯不爱骑着马折腾,颠得慌。
谢鸣章将酒盏搁回桌子上,侧目看去,轻声回:“偶尔尝尝,还不错。”
谭文笙挑眉,仿佛早就看穿了他,“我观珣光表情,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谢鸣章笑了下,没有反驳。
“你那小未婚妻和你在闹脾气?”
谢鸣章唇角的笑有了隐没迹象,但面上神情自若,“殿下贵为公主,脾性骄矜些也正常。”
谭文笙一听,啧了一声,不敢放肆议论,遂压低声线,以手遮着嘴巴,“人家比你小七八岁呢,别太板滞,都订过亲了,平时要多往来啊。没事便送点礼物哄一哄,还不是手拿把掐。”
“我日日忙于政务,何来无事。”
“你看你,这么较真,就算再忙,叫下人去弄点稀罕东西送进宫的时间不可能没有吧?也就一句话的功夫,能耽误你什么?”
谭文笙狠狠皱眉,不太赞同谢鸣章的态度,又念着两人是好友,便多说了些,“她以后是你妻子,要跟你共度余生,进谢家族谱宗祠,将来死后还要同葬,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理应抽点时间去应付。”
谢鸣章闻言,冷不丁地收了笑,“夫妻相处,重在互相扶持,何必拘泥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谭文笙被噎的哑口无言。
他并拢两指,悬空地点了点谢鸣章,“就你这迂拙古板的性子,她一小姑娘能忍受就怪了。若非你我自小关系匪浅,我才懒得劝你,吃力不讨好。”
谢鸣章端起杯盏,再次浅酌了一口晕着果香的酒水,还是涩口,难喝。
远处的林子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喝彩,是有人猎到好东西了,迫不及待地就开始炫耀。
在这一阵转瞬即逝的喧闹中,他的嗓音格外温润,“忍受与否,都无法改变她要嫁给我的事实。”
宁浮蒻今日对他态度有异,他不可能没有发觉。
往回两人相见,不管宁浮蒻在干什么,总会第一时间就迎向他。
可这次,她冷冷淡淡,从过来到再离开,瞧都未瞧他一眼。
颇为怪异。
谢鸣章猜测也许是奁月信中所言之事让宁浮蒻心生怨怼,随之与他怄起气来。
纵然她在怀疑奁月是谢家安插进去的人,可没有证据,难不成宁浮蒻还能一气之下把人给杀了?
她不会这么笨,更不会这么冲动。
她也不能这么做,奁月跟在她身边有几年了,主仆情谊只多不少,没有好的理由,贸然杀了她,实在说不通。
而奁月又素来谨慎,做事情从不会留下把柄,宁浮蒻根本没机会处置她。
遑论奁月就是谢家人又如何,她也不曾带着不可告人或会戕害宁浮蒻的目的,没必要把人给弄死。
那她同谢鸣章置气的原因又是什么?
谢鸣章顿觉无奈,确实比他年幼几岁,心智稚嫩,为着些小事,何至于赌气?
两人订了亲,闹点小矛盾无可厚非,却不能始终疏离僵冷。
落在外人眼中,私下的非议不会少。
但要让谢鸣章去主动解释或开口哄慰也不可能,他认为多此一举,反倒让事情变得复杂。
谭文笙听了他的话,不禁更愁,“我瞧着你对于迎娶殿下也没有太高的兴致,当初何苦找罪受?”
谢鸣章用指尖捻着袖口暗纹,酒盏离手背很近,近到他一眼就看见里面的果酒居然快要见底。
如此涩口的酒,他竟也在无知无觉中饮下这么多。
“各取所需,嫁进谢家对她来说也是最好的一条路。”
话落,谭文笙摇着头笑了几声,没继续纠缠此事。
谢鸣章是如此笃信。
笃信宁浮蒻会坚定地依附于谢家,且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同他成为一对琴瑟和鸣夫唱妇随的眷侣。
笃信宁浮蒻除他和谢家外别无选择。
阳光偏斜逐渐居正,一晃就过去了近两个时辰。
大半的人都已陆陆续续回来,内侍前去接下那些猎物,待送去陛下面前过目后,就直接用于午膳的烹制。
漆如隽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将事情料理好,再回返时,猎场又热闹起来,人几乎都在,除了宁浮蒻。
他眉心一跳,直觉不妙。
果不其然,直到瞧见望舒骑着马从林子窜出来,她身后并不见宁浮蒻的身影,漆如隽阖了阖眼睑,想叹气。
望舒下了马,提着猎物直奔漆如隽的方向。
漆如隽避无可避,只得立在原地,等她过来将事情说了,原是望舒和宁浮蒻走散,她绕着林子找了几圈,没有寻到人,便回来搬救兵。
“掌印,您快些随奴婢去找找吧,现在都晌午,奴婢很是担忧殿下。”
望舒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捏紧手上拴着几只猎物的绳子,她不太会撒谎,小动作太多,岂能蒙蔽得了漆如隽。
“我会派人去找,你随他们一起去吧。”漆如隽如是说着,抬手就要招来侍卫吩咐。
望舒连忙出声:“不行!还是大人亲自去找吧,奴婢放心些。”
漆如隽偏头,目光沉沉地睨着她,他脸上毫无表情,平时那种好相处的感觉顷刻就没了踪影。
他的长相不算锋利,即便是刻意敛着情绪,像是要发火的前兆,但看起来也仍旧没甚威慑力。
和谢怀殷不同,漆如隽未曾经受过五年边境风沙的磨砺,他的温驯和卑微是最显著的特质,极难忽视。
望舒垂着脑袋,不敢去看漆如隽,悔的肠子都青了,却没办法,又硬着头皮催促了一次。
两人的僵持惹得许拥都注意到了,他从皇帝身边走过来,轻声问发生了何事?
望舒心底发怵,忌惮许拥的威压,讷讷不敢言。
最后还是漆如隽给她解围,温声说:“婢子和四殿下在林中失散,她太过担心,想请臣派人去寻觅。”
“既如此,你便带着人去找一找吧。”许拥瞥着漆如隽,又将眼神凝在垂头不语的望舒身上。
话音落下,漆如隽尚未应承,那边皇帝就侧目而视,问他们聚在一堆干什么?
这下漆如隽是真的要叹气了,早知道就不推脱,径直跟着望舒去找人了……
宁兆了解来龙去脉后,沉吟几息,才神情懒怠地说:“许是追着猎物跑远了。”
话里意思显而易见,无需大惊小怪,自然也用不着大动干戈让人去搜山。
鹿禺山上并没有险象环生的地方,且圈在猎场内的动物不像秋狩那般凶猛,大多是小而行动敏捷的,诸如兔子、獾、鹿、狍子之类。
宁浮蒻和婢子走散也不可能遇到危险,等她野够了,自己就晓得回来了。
“她那么大的人了,自己有分寸,不必去管。”
皇帝发话,一锤定音。
急得望舒猛然开口:“还是让人去找找吧,毕竟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咬着舌尖骂自己冒进,居然敢置喙皇帝的话。
可想到宁浮蒻的叮嘱,又实在没法。
都怪掌印,要是刚才就答应跟她去找人的话,还会出现这种可怖局面吗?
宁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婢子胆子这么大,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却不比主子机敏,奴才就是奴才,进退无度,令人厌烦。
他压下眉骨,隐匿的暴躁和怒火一触即发,丢开手中酒杯,便要下令让人处置了这个没眼色的婢子。
谢擎见此情形,开腔缓和,“陛下思虑周全,确实不便惊动所有人,何不让珣光带人去找找,作为殿下的表兄,他心生关怀,也合乎常理。”
他眸底含笑,随而看了看谢鸣章。
谢鸣章会意,起身上前一步,躬腰行礼,话说的滴水不漏:“臣近来忙于公务,懈怠了殿下,还请陛下应允,让臣借此‘赎罪’。”
两人是表兄妹,又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寻常相处,无可指摘。
宁兆到底是要给谢擎几分薄面的,又念及现在是在春泉行宫中,不宜见血。
遂朝谢鸣章挥了挥手,“她小女儿家性子,难免无知妄为些,你要担待。”
谢鸣章颔首,鸦青睫羽掩了眸中情绪,“臣晓得。”
皇帝思索须臾,又对漆如隽道:“你也同去,传朕口谕,四公主行为放恣,罚禁食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