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跌入一个绵软的梦,四肢漂浮在半空,冰冷的湖水扯着她的血肉。
如一个孤魂,漫无目的,不知该前往何处。
她溺在水中,一束温暖裹着她的身子。想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望得见无尽的漆黑。
身子沉重了,江奕木看到自己光着脚站在浮空中,身体似乎能移动,抬起脚走了两步,一片片光影朝她飞来。
她看到皇宫中一个婴儿出生,一个男人被朝堂上的权臣胁迫着,又被位高权重的皇后相逼。她看到富丽的宫殿中,一个女人被宫女带走,哭得撕心裂肺。那个女人朝自己伸着手,自己无法再往前走半步。
婴儿嘶哑地哭着,光阴轮转,一只蝴蝶飞在在农田里,飞到漆黑的山上,飞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飞在无言的雪夜。最后蝴蝶落在一辆皇家马车上,蝴蝶变成一个幼女。门一开,一位眼里满是疼惜的男人把女孩抱出来。他充满歉意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并许下了永不亏待她的话语。
女孩被装饰成优雅的公主,因为恐慌,在宴会上她躲在一个少年身后。
那是一位明朗的少年,少年牵起女孩的手,在孤寂的皇宫中奔跑,在春花里放风筝,在夏荷里追逐打闹,在秋叶里读诗歌,在鹅毛纷飞中许下承诺。
霹雳的雷声中,小小的女孩长成明丽的少女,一纸婚约让她嫁进他人家。那是她不认识的男人,她质问她的父亲,只换来一个沉默的背影,而她所爱的少年跪在家族的祠堂门口,被瓢泼大雨打着身子,直至晕倒。
唢呐响,红烛烧,锣鼓喧天中,少女坐在婚房中独自垂泪。新婚丈夫进去,身着红色喜服,满头华贵珠翠的少女红着眼厉声定下规矩,让丈夫沉默离去。
柳絮飞过,少女去寻自己心爱的男人,男人却低着头保持距离。她声泪俱下,想要与男人私奔,身后的丈夫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冷眼让丈夫离开,并将手中的一切砸向他。她憎恶这满是枷锁的婚姻,她厌恶被称作丈夫的男人,她提着裙子,飞奔到心爱的男人面前,她谈起过往,谈起看过的雪,走过的桥,数过的落叶,还有植在某座山深处的一片花。
男人流着泪抱住她,却说他们再无可能。她看到父亲无奈的眼,看到男人不断远走的背影,她被高墙堵住,压在小小的角落。
大雨倾盆,少女忽从梦中醒来。她惊恐地抱住头,如此反复,她似变得疯疯癫癫。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大夫频繁出入她的房间。
她总是朝某个方向看着,似乎在期待谁来。在最后一次自言自语里,她用三尺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看向了江奕木,那双无力的眼睛里,似乎也映着江奕木的身子。她好像在说什么,江奕木怎么也听不到了,只看到她双脚蹬掉凳子,不久后,门被踹开,她的丈夫把她救下。
模糊了,光影消散,碎星般落了满地。
手被握住了。
江奕木被抓住了。
“我求求你,好好活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丈夫把她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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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把热汤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躬身劝道:“陛下,您吃点东西吧。大夫说了,殿下已经好多了,马上就会醒。这又下了雪,您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今晚再不吃些东西,你身子哪里熬得住。殿下要是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昨晚驸马抱着昏厥的殿下回来后,皇上得知消息,顶着雪来守着她。云秀给皇上端了几次饭,皇上连动都不动一口,每次都是从热气腾腾到冷掉。
从宫中来的御医瞧了几次,终于让殿下面无血色的脸红润起来。皇上放心不下,执意要等她醒来。
云秀见自己劝不动,便退了出来,待看到门口跪着的两个雪人,云秀叹了一口气,不忍再看,匆忙离去。
头好痛,身子好痛,哪里都痛。
江奕木睁开眼睛,是自己寝殿熟悉的纱帐。
还是活了下来啊,江奕木叹到。身子一动,伤口撕裂,让她快速清醒。
“九儿,九儿你醒了!”
见她睁了眼,皇上大喜过望,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他左看右看,不知该做什么,只能抓住江奕木的手,眼泪奔涌出来。
江奕木缓了缓,坐起身子,看向眼前的皇上。不知为何,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看到了关于原身的过去,如一个旁观者,又如一个亲历者。
脸上布着沟壑的皇上,脸上的清泪顺着胡须落在江奕木手上。
蓦地,江奕木想到了自己的爸爸。
在江奕木的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沉默的atm,他不懂关心江奕木,也很少和她聊天,说过的最多的话是钱够不够花。
不像妈妈,妈妈总是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直到一次江奕木出了个小车祸,躺在病床上的她醒来,看到趴在她床边睡着的爸爸脸上带着泪痕。
后来妈妈告诉她,她昏迷的这段时间,爸爸总是哭。她想象不到这个大汉哭起来是什么样,只在后来提起时,看到爸爸害羞局促的目光,才明白,父爱为何是一座山。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永远在努力赚钱,从来不管自己过得好不好。只是每当问候她时,他总是说:“妞妞,钱够不够花。”
直到她工作后,手头很是富余,爸爸还总是这样问她。江奕木想,这句话,或许就是爸爸关心她的方式吧。
眼前的皇上也是如此,穿越来后,江奕木感受得到他的爱,那样沉重又温暖,是和自己的爸爸一模一样的爱。
他一直努力把最好的东西给原身。这个离皇宫最近的公主府,是别的公主拥有不了的,所有的珍宝都是先给她挑,即便是宫宴上的菜,也都是首选她爱吃的。
穿越来后,她的口味和以前不一样,皇上就跟着她喜欢的来,百依百顺,溺爱一般。
除了择婿,除了没有给原身选择最爱的楚晏。
江奕木也不懂为何,或许,是皇上有自己的原因。
复杂的心情翻滚着,江奕木鼻子一酸,抱住了皇上。
“父皇……”她嗫嚅着,忽然想到原著的结局。陈国覆灭,最受宠爱的九公主受尽敌辱,自刎于皇宫中。
已出嫁,还出现在皇宫中的话,或许是去找自己的父皇了吧……
想到这儿,她的心抽痛着,抱紧了皇上,那个结局,那个结局,她绝对不会让它到来。
泪眼朦胧中,江奕木忽然想到了慕清临。她意识模糊时,听到了慕清临的声音,应是慕清临救的她。
她松开手,望着皇上,问:“父皇,驸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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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有两个雪白的身影,他们齐齐跪在阶下,任由雪覆了满身。江奕木披着厚实的披风出来后,一眼就看到阶下的慕清临,还有慕清临身后的楚晏。
皇上跟在江奕木身后道:“九儿这次出事,驸马和楚晏难辞其咎。待今日之后,朕要好好处置这两人。”
雪纷纷落着,往慕清临身上又覆了一层。他跳进水里救自己,那么冷的水,不知他有没有事。
江奕木慢慢走下台阶,蹲下身子看向慕清临。
他有什么错呢?江奕木满是愧疚。
明明是自己跑出来的,他有什么错呢?争吵是她挑起的,过分的事是她做的。
忽然想到原身做过的事,她简直和原身如出一辙。永远都是她在闹脾气和为所欲为,慕清临作为她的丈夫,永远都在忍耐。
“对不起……”江奕木低下头。
“殿下没事就好。”慕清临接话。
他永远会快速回答她,不会冷着她,不会让她太过为难。
“殿下不要担心我,你好好休息就好。没有看好殿下,是我的错,让殿下受了这么多伤,是我的错,我……”
“不!不是你!”江奕木抬眼看向他,“是我咎由自取,和你无关。”
他疲惫的脸灰白无比,还粘了一层雪,这样的他,已经让江奕木认不出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这样的脸色,忙抓起他的手。
冰冷无比。
她把他的两只手握在自己手里,眼泪忽然扑簌簌掉了下来。
有些委屈,也有些歉意。
慕清临抽出自己的手,给她拭泪。江奕木吸吸鼻子,眼神坚定起来。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下,给他盖了上去。随后立刻起身,还未转身,看到了楚晏。
等等,楚晏又有什么错呢?为何父皇连楚晏都要处置?只是因为灯会见过一面,他没拦住自己?
江奕木咬咬唇,迅速转过身子,走了两步,跪在阶下。
云秀连忙再拿出一件披风给她披上。
皇上愣了,想快步走下扶起她,又听她说:“如果父皇要处置驸马和楚公子,儿臣长跪不起。”
“九儿!”皇上又心疼又气。
江奕木抬头对上皇上的眼,道:“是我自己从公主府跑出来的,驸马把我看得很好,是我投机取巧跑出来的,关驸马什么事?又关楚公子什么事?我与他只在灯会上见一面,是我命令他,不让他跟着我。后面遇到……遇到那些坏人,完全是我咎由自取,又关别人什么事?”
“我自己的错,为什么要别人承担?父皇惩罚他们,是为了给我脱罪吗?如果父皇希望我是个没有担当的人,那父皇请便。但我如果是这样的陈国公主的话,别人怎么看待陈国,怎么看待您?堂堂一国公主,敢做不敢当?说出去,简直就是贻笑大方!”她的话掷地有声,让皇上为之一震。
“儿臣的话就撂在这儿了,您若是执意惩罚他们,我就长跪不起。”她一脸执拗,将脸别在一旁,不再看皇上。
皇上伸着手指,颤抖地对着空气抖了几下,哀叹一声,将手背着,“哎……好,朕不惩罚他们了。”
江奕木笑着把头磕在台阶上,“谢父皇!”
她忙起身移向慕清临,现在的他有气无力,这样惨白的脸,实在是可怖。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江奕木惊讶他额头烫得要命。
“慕清临,你……”她焦急万分,连忙让云秀喊大夫过来。
慕清临努力扬起一个笑,“谢殿下,殿下真是……”
还没说完,他倒在了江奕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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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后,身子又酸又痛。救下江奕木后,他慌张无比,身上的衣物都没换下,跪了一天一夜,早就发了热,身子早就支撑不住,只是没等她醒来,他不敢倒下。
江奕木趴睡在他床边,想到她身上那么多伤,他连忙把她叫醒,让她快回去休息。
迷迷糊糊醒来,江奕木看他脸色好了一些,便放下了心。
“殿下,谢谢你。”慕清临握住江奕木的手。
江奕木昏昏沉沉的脑袋猛地清醒无比,她犹豫片刻,反握住他的手,“是我谢谢你,你,又一次救下我了。”
“这是我的职责,保护自己的妻子,是一个丈夫应该做的。”慕清临低头道,想到了什么,他眉头微皱,想要说出口,又不敢问。
“你怎么了?”江奕木看他犹豫的表情,便询问一声。
“殿下……”慕清临轻叹一声,低着头,声音如碎瓷,“殿下到底,是因为我向皇上求情,还是,因为楚晏,才向皇上求情。”
他没有看向江奕木,垂着眸,心脏快速跳动着等待答案。
问出这句话后,他就后悔了。他好像很在意。
可他,明明最不该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