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翌日皇宫。
李惟兹来到贤妃宫前,乔装做了来送餐食的宫女,她刻意一通胡化,把本来不施粉黛的美丽脸庞整得瞧不出原生状貌了。
两条粗眉,劣粉的胭脂,只叫别人以外是个不懂上妆章法的粗浅丫头。
她此次秘密前来,正是为了与何珈共同做成一件事。
先前李惟兹让贤妃拿出皇后遗物,是因着那个叫铃悦的小丫头所致。
净戒的出现毫无征兆,她只当是与皇后有关之人发现了她的计划。试探之后,才知他竟是裴氏之人。净戒还有许多事没有同她坦白,她温和问过,威胁逼过,他却还不肯说。李惟兹也无可奈何,最后也只能将自己的计策做得再细致些,缜密些。
不过净戒引她的这一招也算妙,既打压了贤妃,又借了皇后之手。
皇帝虽与净戒有过关于某些裴氏隐秘的交易,但在皇帝看来,这和尚的真实身份并不能彻底断定。没有有力的证据,他便可能来自任何势力。
现在仍然让皇帝忌惮的,还有一族外戚。
皇后虽死,她的家族王氏却依旧在朝。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
裴家如今只剩冤魂,这门亲戚现在倒是比起王氏来显得更为“亲切”些。皇后的母家却仍需戒备,李惟兹正是想利用这一点。
不如就顺水推舟,彻底让净戒做个双面人。
借裴家口,行王家事。
而何珈,正是落实这份怀疑的最佳人证。
殿内,何贤妃正百无聊赖地端着一盏茶发呆。
几个宫女进来,她也视若无睹,仍是愣愣地望着窗外。
大门掩上,李惟兹用怀中的绣帕擦拭了脸上脂粉,走到她身边唤她。
“娘娘,是我。”
何珈拿杯子的手一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了她。
“是兹公主…你怎么会来?是陛下让你来看本宫的吗?”
“娘娘忘了,儿臣昨日才叫人递了消息进来。有个方法能帮您拜托当前的困局,您信任儿臣,今日这才大胆来见。”
李惟兹将她的手握了握。
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力量,何珈的神思才终于集中了些。
“好公主,快帮帮本宫吧。这样的日子,是一天也不能多待了。这宫里,何冷宫有什么区别。看着那些来去的丫头,本宫竟都开始羡慕起他们来。”
何珈满面悲色,这样天差地别的日子,让这个本来娇媚得意的女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失宠囚禁,对于她来说,那是和死亡一样的恐惧。
“娘娘,陛下受人蛊惑,才一时冷落了您。儿臣秘密调查过,那和尚是…”李惟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何珈听着,一时瞪大了眼睛,捂着嘴惊呼道:“他竟然真是皇后的人…王家的人,难怪要害本宫。”
李惟兹眸色深沉,从袖中拿出那串紫檀手串。何珈看到了也很快认出来,“这是那个妖僧的东西!”
她不明所以,一时有些怀疑地盯着李惟兹。
“娘娘别多心,有您上次的相助,儿臣用这秘密暂时拿住了他。这和尚不敢再对娘娘下手了,以此为证。娘娘只要做成一件事,就能让父皇回心转意。”
何珈听后抿了抿,思考了片刻,说:“什么事?”
“父皇受他妖言蛊惑,才给他封了佛子。只要娘娘让父皇发现他真实的身份,明白他所做一切都是在为王家铺路,父皇自然会以欺君之罪论处。”
何珈听后,冷哼一声。
“有四皇子在,王家的人总是还有些幻想,倒是苦了他们费尽心机地来害本宫。”
她很是坚定地看了李惟兹一眼。
“说吧,怎么做。”
李惟兹红唇微翘,只说了两个字。
“放火”。
她小时候的那把火,是皇后所放,却是皇帝默许。他或许知道皇后的出手可能会伤害他当时最宠爱的女人,但是对于政权的稳定,他默许了这个举措。
事后李惟兹短暂昏迷,裴贵妃焦急万分,苦求皇帝严查此事,李隆恒也不过是淡淡揭过,找了几个不懂事的宫人顶罪,也就罢了。
如今,这把来自王氏的大火“重新”烧起,不知道皇帝记性如何,还能不能记得其中的真凶。
正欲走时,李惟兹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娘娘,既然你提到四皇子。不如咱们再加把柴怎么样?”
她眼神锐利,看向何珈平坦的小腹。
何珈也很快领会了她的心思,这和她期待的也不谋而合。有些时候,还需要自己手上握有筹码,才能得到主动权。
“不过,娘娘若是肯吃些苦,这出戏,会做得更精彩些。”
“本宫吃的了苦,那些陷害本宫的人,本宫会把他们通通除掉。”
何珈也不愧这几年在后宫的浮沉,说到狠毒,也是不输给任何人。
暮色降临,贤妃宫殿突然火起。
浓烟在宫殿上空弥漫,殿内隔着一层窗纸,都能看见熊熊的火舌。
“快来人啊!贤妃娘娘宫里走水了。”“快来人啊,娘娘还在里面,快救娘娘!”
太监和宫女们乱成一团,喊叫声,哭泣声,一时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什么?贤妃宫里起火了?”李隆恒正在与前朝大臣议事,贴身太监跑来禀报时,听到这样的消息让他立刻蹙紧了眉头。
“人救出来没有?”
大太监额间流下一滴冷汗:“娘娘…娘娘还在里面。”
“啪!”
几本不知是何人的奏折就这样被皇帝重重掷了出去,在与殿门碰撞时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废物!”李隆恒拂袖而去,留下几个大臣在殿内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的事?”
皇帝没叫御撵,脚步匆匆地往贤妃宫殿走去。
大太监紧赶慢赶地跟上,只说:“就在半炷香之前,说是御医请平安脉的时候就突然起火了。”
皇帝冷哼一声,对“突然”两个字不置可否。
等他赶到时,何珈已经被救出来,安置在临近的偏殿中。一张白净的小脸上面沾满烟灰,整个人昏迷在床上,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爱妃!”
皇帝还算存着点真心,看到这样的惨状也十分心疼地上前去查看她的伤势。
“伺候的宫人呢!娘娘昏迷,你们倒是都是好好站在这。该死!”
几个宫女太监膝盖一软,扑通扑通地跪下了一片。
“回…回陛下。当时御医在内室给娘娘诊脉,奴婢出去沏茶,一时疏忽,不知为何就,就起火了。”何珈的贴身宫女哭得梨花带雨,听着这般苍白的解释,皇帝也没给她几分好脸色。
“那御医呢?”
几个羽林卫立马上前回道:“回陛下,人已经跑了。属下正在追查。”
皇帝神色微变,显然是发现了其中关窍。
“这些人通通拉下去杖毙,至于那个御医,活着带回来见朕。”
“孙千年呢?叫他来给贤妃诊脉。”
这孙千年自称是药王后人,不过一手医术确实了得,曾经在江湖行医,扬言浪迹天涯。后来有幸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李隆恒给出的千两黄金也叫他屁颠屁颠地进了宫,如今在宫中担任皇帝的专用御医,混得也算是风生水起。
“陛下,孙御医已在殿外候着。”
“叫他进来。”
一缕白色长须的孙千年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给皇帝行了礼,默默地就开始给何珈切脉。
见他神色异常,许久不言,皇帝也十分焦急起来。
“孙千年,可是贤妃伤得严重?”
孙千年捻着胡须,思忖片刻后说道:“回陛下,娘娘昏迷是因为吸入浓烟所致,今晚就能醒来。只是…”
在场众人神色皆慌张起来,等待着他的后话。
突然,他跪地叩拜,大呼道。
“恭喜陛下,贤妃娘娘有喜了!”
皇帝一下愣住了,继而又笑了起来。
“好个孙千年,在宫中待久了,这样吊胃口的事情倒是都被你学了去。”
“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千年神态自若,微笑道:“微臣以药王先祖之名起誓。”
皇帝老来得子,心中很是喜悦。亲手用手帕为何珈净面,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只是这次失火,烟气损伤母体,娘娘胎像不稳,还需多多静养。”
皇帝颔首,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失踪的御医,有孕的何珈。用大火毁一个宠妃,似乎在很多年前,他也经历过一次。
孙千年见他变了脸色,还以为自己说的话惹皇帝不悦,连忙低声下气地问到。
“陛下,可是微臣的话有何不妥?”
李隆恒有些阴翳的眼眸斜觑了他一眼,“没什么,你们都下去吧。”
待众人散去,皇帝看着塌上均匀呼吸着的何珈,不由得想起裴瑛。
曾经他最宠爱的贵妃。
那年大火,虽然只是李惟兹受了点苦,但事后他也觉得后怕,若是真的伤到裴瑛,不知道他会不会…
但他始终对自己说,作为帝王,不能有软肋。
后宫的女人,是和前朝的纽带,是供他欣赏的花朵,而绝不是他可以交付真心之人。
如今何珈有孕,他不得不把这件事与王家人联系起来。
裴家如今无人,但皇后的家族,可还有一个皇子。
“陛下,您可是怀疑这次放火之人?”大太监见他面色凝重,小心地问到。
“你觉得,那和尚,真的是裴家的幽魂吗?”
大太监眼眸一转,只说:“那事不久后,贤妃娘娘宫中死了个宫女。是铃悦。”
皇帝听到那宫女的名字,神色更是难看,这些线索结合起来,他不得不怀疑,那和尚是王家的人。
“老四最近还安分吗?”
“和从前一样,皇后娘娘仙逝后,镇南侯夫人常来看四殿下。”
皇后胞弟王弼时封镇南侯,曾经也是手上有军权的显赫人物。自裴家出事以后,王家有意收敛,把军权都渐渐交了出去,转而在朝廷中开始暗自耕耘。
镇南侯一家跟老四的交往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也算对皇后有愧,几个孩子死的死,散的散,许多行为,也多半是默许。
皇后走后,老四虽然不成才,但也确实可怜。
不过,若是蠢到给他人做嫁衣,有了非分之想,李隆恒也不会手软。
“你去点点老四,有些分寸,不要朕亲自去提醒他。”
大太监回是,继续默默守在皇帝身边不再说话了。
皇宫中疑云顿起,李惟兹也不闲着,宫中事暂时牵绊住了皇上,金吾卫的分割,她就准备着手了。但在此之前,她要去见一次净戒。
这次连荆风都没有带,李惟兹找出那件许久没穿的夜行衣,从一只华贵的金凤化成了一只夜行的雕鸮,几步轻跃,就很快隐入了夜色之中。
护国寺的夜寂静,偶有两声虫鸣,都显得十分克制,不敢冒犯这清静之地。
李惟兹轻巧地越过院墙,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净戒所在的禅堂之外。
她也丝毫不客气,见里面有烛光,便一把推开了那扇木门。
昏黄烛光之下,和尚背对大门,衣服松松地褪到腰间,正准备更衣。
他的身体,或者他自己,在这样无人的夜晚才真实地露出了本色。
可怖的伤痕,劲瘦的腰肢,不过分夸张的、流畅的肌肉线条,都在这佛堂中借着摇曳火光,格外透出些引人遐想的欲色来。
但同时,这些也都和他和尚的身份分外不搭。
净戒,有着一个不可说的过往。
李惟兹一时愣了神,没有说话。
夜色沉静,他们在室内甚至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一点微风钻进来,叫柔和的火光跳动了起开。
“殿下…不把门关上吗?”
净戒轻轻地说道,好像是恳求,又好像是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