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与君王的一番暗地博弈叫李惟兹开始重新审视当前的局面,皇帝对她,远比她自以为的忌惮更深。
十一岁校场,本是裴试练兵,跟他在一起待久了,李惟兹自然也耳濡目染出一些军事素养来。看到演兵台上穿着各异的军士,手中拿着缩小版的剑戟刀枪,她看着新鲜,也很是兴奋。
微缩之下的两军对垒,在小公主的笑声中,一时也生出些童真的趣味来。
裴试很开心地邀请她对战一局,在小丫头娇俏的指挥声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悄悄为她埋下些机会,以并不局促的姿态略输一筹。
李惟兹聪慧,不一会通过对刚才局面的反思就发现了裴试露给自己的破绽,嘟着嘴不太愉快地抱怨道。
“哥哥为何放水?”
裴试揉揉她的头,只说:“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李惟兹听罢就要跳起来打他的头,却被他很轻松地躲过去了。
两兄妹打打闹闹,很是欢快地回宫了,却不知站在侧后的皇帝目睹了这一切。
他向来不把女儿们放在心上,大公主即使皇后嫡出,也仅在及笄之年就远嫁和亲。这二公主虽是他心爱之人所生,也不过只是略略逃过年幼和亲之苦罢了,以后用处也不过是笼络下臣,巩固权位。
那裴家的小子本就叫他忌惮颇深,年年春猎,除了太子,就数他最为出彩。藏拙于锋,是裴家人一贯的计量。如今他又与贵妃之女亲厚,来日若是许嫁,外戚之势不可小觑…
更何况。
李惟兹,生为女子,身许内庭,竟有军事之才。裴家血脉,当真都这般出类拔萃吗?自己的儿子,除了太子还算出色,老二内敛,老三莽撞…
真真是被裴家的小一辈完全比下去了。
皇帝皱了皱眉,不愿继续想这些有裴氏血脉的孩子。他停驻片刻后,拂袖而去了。
东平公主府内。
李惟兹刚刚在路上冒了些冷汗,除了那年校场的事情、虎贲卫的存在,皇帝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这些事,是否是皇帝直接得知,还是有他人告密…
她撑着头沉思,一时没有头绪,头上华丽的钗环竟压得她有些喘过不过气来。
“殿下,殿下。”
荆风呼唤了数声,李惟兹却都没有应答。
他站在屏风外,身边一同并肩的竟然是净戒。
那和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不必唤了,贫僧直接进去。”
净戒毫不顾忌身份和规矩,就这样直接地步入内室。
荆风想拉住他时已经晚了,只得低斥一声:“大胆和尚!”
李惟兹被外面的响动惊扰,神思回旋,便看到他二人一个神情自若,一个面色慌张地走进了内室。她有些不悦地眯了眯眼。
“两个都放肆。”
净戒连忙行礼问罪,“贫僧叨扰,实有要事,还望殿下恕罪。”
好不要脸的和尚,堂堂一国公主的内室也是也可以随便闯入的吗?此时避重就轻地叫她原谅,一张利嘴足以颠倒黑白,真是不愧妖僧之名。
李惟兹有些咬牙切齿,为了大局考虑,却也没真骂他什么。
“你出去吧荆风,宫里的事,一定要办妥。”
没有被骂,只是得了旨意,荆风竟有些喜悦地望了她一眼,仿佛翘着尾巴一般应了声“是”就离开了。
净戒瞧见他嘴脸,不免失笑。
“为何发笑?”李惟兹越发搞不懂这和尚了,性格轻佻,行事古怪。她真不敢相信这可能是裴试身边的人了。
“荆风对殿下忠诚,行状可爱。”净戒双手合十,神色和缓的回道。
“你直接说他像个会摇尾巴的狼崽子就行了”,李惟兹不吃他这一套“粉饰太平”的论调,转而盯着他问道。
“那你呢?是乖乖听从本宫的狼?还是想要缠住本宫的蛇?”
净戒不回话,带着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走向她身边。
他微微屈膝,靠近李惟兹的手背。又缓缓取下自己手腕上的檀木手串,十分虔诚地奉到她手中。
“贫僧愿为公主驱驰,做万千牲畜。”
小叶紫檀颜色深邃,里面闪耀出一点微乎其微的金色光芒。这手串品相极佳,又日日被净戒在诵经时捻动,显得深沉而有光泽。
这是他忠诚的信物,也是他密赠的灵魂归处。
李惟兹勾唇一笑,瞧见他手腕处的眸色微深。她用另一只手抬起这妖僧的下巴,凤眼锋利地扫视着他眉眼神色的每一处角落。
“佛子宁愿背叛法门,做本宫裙下之臣吗?”她说得暧昧,却也刺耳。
净戒黑羽般的眼睫微微闪动,投下一片遮掩眸中情绪的阴影。
“贫僧皈依三宝,本就是因为殿下…”
他声音微弱,好似自语,又宛若因这言语而自惭形秽。
李惟兹听后不禁哼了一声,这和尚嘴里的谎话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那你为何泄密!皇帝知道虎贲的存在,更疑本宫。如今还敢说出这般丑话。身为佛子,竟不感到羞愧吗?”
她的手收紧,纤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渐渐掐进净戒的皮肉里。
他听到李惟兹这样说自己,眼里竟流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神色。
净戒攀上她的手,用尽全力地看向她的眼睛。
“殿下…请相信我,这只是计策…是为了能助公主更好地接手虎贲。”
李惟兹早已厌烦他这样来回拉扯的做事方式,右手向后用力一送,她力气颇大,那和尚下一瞬便十分无助地摔在了地上。
“本宫讨厌这种计策,你若真是裴氏之人,只需剖白一切。朝堂之事,本宫自然会一步步达到目的。”
说罢,她毫无征兆地从案下抽出一把剑来,直直地指向他的咽喉。出剑之快,令人咋舌。
“说,你到底还有什么目的。”
净戒一时沉默,只呆呆地望向那剑上寒光。是的,这是只有他和裴试知道的秘密。
楚唐二公主,李惟兹。八岁习剑,十二岁精通。
若论兵法,她只学到裴试七成。但论剑术,十五岁的裴试仅仅能依靠男孩的力量与她平手。
裴试入宫后,与她相伴共学,诗赋文章都是倾听应考,她独独留意裴试每每在无人处展露的裴家剑术。初春的金柳下,少年挥剑起舞,看起来凌厉又充满美感。
李惟兹想,除了好看,似乎更适合打退那些来欺负她和她母妃的人。
防身护亲,这是她学剑的初衷。
八岁生辰,宫中为元日张灯结彩,“蛾儿雪柳黄金缕”,是一片热闹的繁华景象。母妃被皇帝带在身边祝酒,无暇抽身,没人再记得这天也是李惟兹的生日。
她生的日子其实很好,但大家都在为新的一年而欢欣,看起来已经足够喜悦,没必要再抽出时间关心这个不怎么受宠的公主。除了期待母亲在晚上亲手给她做的一碗长寿面,似乎她对自己的生辰也没有那么盼望。
宫中少见的人声鼎沸,往来繁忙,那个不足四尺的小姑娘在唯一算得上宁静的御花园假山之后拉着当朝大将军裴峻的衣角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大舅舅,我要学剑,请您教我!”
裴峻看到侄女十分认真的小脸,开怀地笑了,很认真地问她。
“惟兹怎么想到要学剑呢?舅舅记得你喜欢画画呀。”
李惟兹拍了拍肩膀,那里受过的伤刚刚好。是前些日子二皇子和三皇子蹴鞠时故意踢到她留下的一块淤青,虽然都是孩子,但那一脚力度并不小。
当时李惟兹背对着他们在看御湖里的锦鲤,这两个皮猴老远看到她,一时忘记了皇后要求的“不理不睬”。装作踢球,越跑越近,二皇子哎哟一声,脚就往她小小的肩膀上踢去。
李惟兹一个不稳,险些掉到了池塘里。好在反应及时,一手撑在了一旁的鹅卵石小阶上,稳住了身子。
她只是感觉肩膀上突然的一阵剧痛,还没等李惟兹问清楚原因,两个皇子就嘻嘻哈哈地跑开了,只留下三皇子一句。
“没看见妹妹,抱歉了。”
“我要保护自己,不被别人欺负。也不让别人欺负母妃!”
她说道,同时又想起了皇后和那些王家送来的女子对母亲的刁难。皇后生有太子,又有个得力的母家,平时在皇帝面前显得宽容大方,对着她母妃“瑛妹妹”长“瑛妹妹”短的叫得亲切。但其实时不时就指使其他妃子告状刁难。
裴贵妃身子不好,就专挑抄书抄经的活叫她做,东西要得多,时间却给得短,裴贵妃就经常是抄得换了四五根蜡烛还不算多。可皇后说来虽体谅了妹妹身体不适,却也要正宫规。皇帝不好明着偏袒宠妃,后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裴峻正了神色,他不知道妹妹的这个小女儿有这样坚定的心意,在宫中还受了这样的苦。他以为,只要裴家为楚唐守住江山,立下战功,妹妹和惟兹就都不会在宫中受苦,没想到…
“好,舅舅教你!但是你要记住,若是学剑,我裴家的君子剑风,永世不忘。”
李惟兹重重点头,从此后,舅舅就不只是她的亲人,还是她严厉的师父。
四年寒暑,四年汗水,磨砺出来的李惟兹,是连裴试都赞叹的武学奇才。
看着那把熟悉的剑,净戒缓缓地唤出两个字来。
“清霜…”
李惟兹深吸一口气,双目微红地问他。
“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裴家君子剑,早已被抛弃在她复仇的血刃之下。李惟兹,终究是让她的大舅舅,也是师傅,失望了。
净戒稍稍起身,换成了平日诵经跪坐的样子。
“贫僧说过,此番是为殿下而来。此生‘我执’,惟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