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王成蹊有一瞬间的战栗,他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对他了解多少,让他自诩已久的廉正跟随自己直到坟墓,这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事情。
他面上并无变化,只拱手说道:“殿下,微臣从不偏私。大理寺秉公办案,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徇私。”
李惟兹没有答话,只是扫视着那些狱中打量着她的流匪们。她目光炯炯,不怒而威,这般龙章凤姿的气势倒叫狱中的有些人低下头去,不敢承受于那一瞬的目光。
“你们还年轻,有一身武艺,就这样成为佞臣弄权的牺牲品,本宫实在不忍。父皇于此事上给了本宫恩旨,所以本宫会免去你们的死罪,流放北疆。”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再次审视这些人的表情。他们当中有些人面色动容,似乎有些庆幸,有些却也没有太多反应,只不过乖顺地继续做权利之下的无名侍从,苦痛血泪,本来也没有两样。
他们本为亡命之徒,不过为谁卖命,就为谁而死。从来跟手上那些无生命的利器没有什么两样,只有有一天,有一人,来问他们自己的意义,或许才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回答不出来,他们也许明白,也许从未想过…
“边疆苦寒,但本宫希望,你们不是去做一个无名的囚徒,而是能在北疆,做一名护国护民的戍卫。我李惟兹,愿意代表北疆的裴家军,接纳你们。”
李惟兹本来就生得高挑,她身姿挺拔,衣着简素,带着一点裴家风范的倨傲和无畏,声音沉着地对他们说道。
“我要你们今后与裴家军一起,护国安邦,誓守北疆!”
此刻狱中寂静无声,连王成蹊都一时止住了呼吸。狱中的流匪再次带着惊异的眼神看着她,那些眼神里面又多了些复杂的敬畏。
王成蹊这才认真地转过头细细地打量这位公主殿下,他原以为,她不过也是个善于弄权的皇亲国戚,因为有着几分裴家的血脉,能叫人多些忌惮。当年那场大案,他谨慎地没有涉足太多,但里面王家的手笔,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惜裴峻裴宣一生英勇,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如今看来,这位殿下倒真是继承了几分裴家人的将门豪气,他本也愿意在这个案子上多让她几分,就算是为以后多留一线机会。而今她能说出这般格局的话来,倒是连当今天子与她一比,也显得有些气量不足了。
李惟兹,确实是个不可小觑的女人。
牢狱中,一名瞧着年纪尚轻的流匪走出来,屈膝单跪,对着李惟兹行了一个抱拳稽礼。他没有说话,所有的心意却已经在一个举动中表现出来。
很快的,一个个心意已决的“裴家军新人”陆续出列,他们虽然举止恭敬,但脸上却能看出类似“新生”的生动神色。
李惟兹看到他们的举动,除了动容,心中也突然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张让人见之难忘的玉僧面。
希望一切平定的那一天,她能让净戒,只作为他自己,过属于他的人生。
片刻之后,诏狱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表达了自己的决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是为了保住一条性命,还是真的愿意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们都选择了李惟兹,选择了去往北疆。
看到这些流匪的转变,连王成蹊都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李惟兹的手段不过寻常的审讯、盘问、威逼利诱出一点她所希望的结果,却没想过,她一直记着裴家的冤仇,为着他们,将这些亡命之徒也吸收进了北疆的队伍。
“殿下...”王成蹊不由得开口,可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大人,本宫明白流程,不会叫大人为难。今日结果,判决此间流匪三十余人流放北疆,不知对于这个结果,大人认同吗?”李惟兹虽然成功收下了这群流匪,但她神色依旧镇定如初。
在他面前承诺将这些人纳入北疆的裴家军,并且毫不避嫌,她似乎算准了王成蹊必然同意此举。
她真的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与王家的关系吗?真的同百姓一样,信任他霹雳秦镜的美誉吗?
王成蹊心中波动不止,但还是回礼道:“微臣并无异意,待拟好文书,微臣就会呈给陛下,让这些人早日启程。”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霹雳秦镜,还是照得出天下百姓的。”李惟兹眸色深深,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出这句话。
王成蹊听后,感到了许久未有的羞愧和心虚。这句话,他着实有些担当不起。
他深深地对着李惟兹行了个礼,便没有再说话。
李惟兹见他反应,心中对他的猜测也证实了许多。这位大理寺卿,并不不如看起来那样天衣无缝。
她对着狱中的人们行了个抱拳礼,“愿来日再会时,你们都已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北疆苦寒,受苦了。”
“多谢殿下再造之恩,属下定不辜负。”那个最先出来的小伙子沉声说道。
接着,许多人也开始迎合起来,一时间狱中人声整齐,真的好似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
李惟兹点点头,转身便与王成蹊共出了诏狱。
另外一边,王弼时下朝后便在府中静修。
王弼时所谓的不让任何人打扰的静修,若是有人细细探去,就会发现这个老家伙正在内室声色犬马地享受着。他一手揽着一个娇媚的年轻姑娘,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胡人舞姬衣不蔽体的香艳舞蹈。怀中的姑娘衣衫单薄,勾勒出身体惑人的曲线,正给他殷勤地喂着水果。
王弼时浓眉扬起,似乎兴致颇高,一双带着粗茧的手不断地在怀中女孩的身躯上游走着。
突然,内室中的一扇小门开启。里面探出来一个一身漆黑的暗卫,他单膝跪下,道了声主人。
王弼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挥手叫那名胡人舞姬退下了,怀中的女孩也识相地站到了一边。
“什么事?”
那暗卫似乎酝酿了一下措辞,说道:“主人,那个暗卫昨夜出去后就再没回来...只怕是,已经死了。”
听到他提到那个人,王弼时浓眉紧促,一把将手边的果盘打翻在地。
“果真是蠢物...刺杀一个公主都做不好,死了也罢。活要见人,死要把他的尸体带回来,那张脸给别人瞧见了总归不好。”王弼时骂到,他又开始摩挲手上的那个扳指,待暗卫退下之后,他看向了身边的那个女子。
这女子极年轻,瞧着不过双九年华,面上的神色却已经出落得极其妩媚,眼波流转间都透着些勾人的意味。若是李惟兹在,定能认出她就是那个给何珈送膳的宫女之一。
“季眉,宫里再去催催。叫她多加点量,做事这般磨蹭,真是不长教训。”王弼时说着,伸手在她春花一般的面颊上抚了一把,身边这样嫩滑娇嫩的脸庞总能叫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是,主人你。奴明日进宫就去办妥。”季眉福了福身,又十分主动地往他怀里滑去,娇躯柔软,宛若一条水中得意的鱼儿。
王弼时神色缓和了些,也欣然接受了她的献媚。
待日头到了正午,李惟兹也回到了公主府。府中等待的,除了荆风,还多了个孙千年。
瞧见她的身影,老头子连忙赶了上去,似乎有很多话都要跟她倾诉。
李惟兹一眼就看出了这老家伙的话要是一开口就止不住了,从玄青背上下来后,就一手将自己和孙千年隔离开,将他此时的千言万语都堵了回去。
“荆风,你速去宫里,通知我们的人,查今晨贤妃宫里送出去的所有膳食残渣,细细地翻,找出一个荷包,完整地给本宫带回来。做得隐蔽些。”她对着荆风说地十分认真,每一个细节处都放慢了语速。
仿佛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她补充道:“今日太极殿里香炉的残灰你也去取一点回来,记得,此事要亲自去,别被他人察觉。”
荆风听明白她的意思,很快一抱拳就牵马出去了。
李惟兹这才放下一边的手,“好了神医,跟我进来说吧。”
孙千年见她快步进了内室,也很快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待到坐定,李惟兹才给自己倒了杯茶,示意孙千年可以说了。
“哎呦,好公主,好公主。微臣出来的时候还是非常小心的,就跟平常一样,跟门口的小童说出去寻酒,两日就回。那个孽徒不在,应该察觉不到什么。”孙千年在她一侧坐下,开始殷勤地给她续茶。
李惟兹脸上稍微带了点笑意,示意他继续说。
孙千年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说道:“出来只带了酒壶和药箱,走的是出来的老路,在街上我七拐八拐,很荆统领见上面了我才发现。我还特意装了几味罕见的解毒药材。到时候不管陛下被下了什么东西,应该都能有应对之策。”
“本宫今日面圣,见父皇并无大的不妥,只是感觉有些中气不足,精神也不似以往矍铄。只怕是慢毒。”李惟兹听了他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尚还温热茶盏拿在手中转动着,细细回想着早晨的情形。
皇帝有些刻意地降了珠帘,她没有完全看清他的脸色。
孙千年听了她的话,微微捻着胡须,“按殿下所说,确实慢毒的可能性最大。不过还是要等实据出来,微臣才好对症下药。”
“你放心,本宫亲眼见到贤妃的贴身宫女扔出一个可疑物件,那里面应该就是那些脏东西。待荆风取回,你便尽快研究解药即可。”李惟兹十分严肃地对着孙千年说道。
“现在无须顾虑其他事,你先多配出几副能通用的解毒方子出来,最好能制成丸药,以备不时之需。需要什么药材,若我府上没有,叫侍从去买就是,不要出门。”
听她这样说,孙千年也正襟危坐,连连点头称是。
“殿下,当年要不是殿下让微臣能有机会得见圣颜,微臣早不知道死在哪个穷乡僻壤了。”他眉目皱起,十分诚挚地说道。
要说来,李惟兹的确是孙千年的贵人。
孙千年做江湖游医,虽然名声在外,但他四处漂泊,因为贪酒欠下了不少银两。那点收入早就不够他的挥霍,有时候在不熟悉的村中,露宿荒野破庙都是常事,甚至有些凶恶的债主上门要账,几次连一条老命都差点保不住。
后来李惟兹在某次春猎时颇感无趣,于周边游历时遇见了他,见孙千年还捡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带在身边,了解了他的一番遭遇后便知此人虽然嗜酒如命,却也有一幅善良心肠。
惜他才华,又见他漂泊,李惟兹就给他指了条明路。当时皇帝在西郊狩猎,不小心被蛇咬伤,虽然毒性不大,手部却始终红肿不退,痛痒难耐。随行的御医们束手无措,只说要将养着,没有别的法子。皇帝大怒,却又了无对策。
将此事告知,孙千年也算争气,自荐于圣驾之前,很快治好了蛇毒。皇帝恢复如初,圣心大悦,一挥手便将这个老家伙带进了皇宫,此后美酒佳肴,珍惜药材,孙千年也算取之不尽了。
“好了,恩情归恩情。此事我们需共同做成,你的医术,我很放心。”李惟兹神色柔和了些,孙千年虽然玩世不恭,但也算是与她相交已久,为这份难得的忘年交,她也向他敬了一杯茶。
“皇帝所中的毒只怕比你我想得更危险些,总之,在本宫得到储位之前,别让他死了。”
李惟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孙千年听后却满面震惊,他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竟然有这样远大的志向。
他有些缓慢地喝下了那杯茶,不过,不管怎样,支持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