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暮色已近,东市从平康坊到皇城的这条路上人不多,偶有往来的行人都十分好奇地向一个方向侧目。
一个身着铠甲的明艳姑娘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马上坐着的,却是一个俊逸非常的和尚。
这两人的搭配和容貌即使在不甚明亮的傍晚也分外突出,人们都不由得好奇猜测,他们的关系,或者其中的故事。
“殿下,贫僧下来吧。这样不合规矩。”净戒看到行人的注目,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李惟兹依旧行得飒沓,“不合什么规矩?”
净戒哑然,却也没再继续拒绝了。他明白,李惟兹可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她并没有挑明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她在意这件事,或者,对于她来说,他是谁并不重要。
也许因着从前火场相救的情分,现在她对他更多宽容,更多接纳...她总是这样,不愿意欠别人的。他人的恩情,即使微如滴水,她也会涌泉报还。
眼见路短,两人已经行到安上门前。
门口的几个守卫瞧见来是一个女子和一名和尚,都有些疑惑。领头的那个认出来李惟兹,很快上前来询问。
“殿下,今日宫门已经落锁了。您要见陛下,可能需等明日了。”
李惟兹听后,秀眉微拧,“本宫记得,起码还有半个时辰才到落锁的时候啊。”
守卫神色有些尴尬,只得补充道:“陛下今日歇得早…”
这话说得勉强,他边又悄悄说了一句,“贤妃娘娘今日不适,陛下去陪了。不叫人打扰。”
净戒听到这话,只觉得蹊跷。贤妃趁机争宠,这无可厚非,可是竟将宫门提前下锁,只怕是另有隐情。
正在他思考之时,李惟兹也神色严肃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读懂了对方所想之事。
他们的事情有所暴露,前朝,有人动手了。
“好,那本宫明日再进宫。”李惟兹朝守卫点点头,翻身上马。在几个守卫有些震惊的眼神下与净戒共乘一骑,策马走远了。
马匹上的空间有限,他们几乎身体相贴,李惟兹长发飞扬,偶尔有几丝柔软又撩拨地扫过他的鼻尖。她身上的温度和气味,也十分亲近地慢慢传递过来。
净戒的心猛然跳动着,那声音仿佛深深地在他的骨骼中回响,他不知道李惟兹是否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好在长街的风在玄青的奔跑下迅速地掠过净戒的脸庞,降低了一点从他心底升起的躁动温度。
净戒的手有些不知所措,马背颠簸,他总不能揽住李惟兹的腰,却又因为心乱而无处摆放,就只能紧贴于自己身侧,努力保持住重心和平衡。为了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汹涌情思,他开口问道。
“殿下,我们去哪?”
“送你回护国寺。”
“本宫怀疑,王家的人参与其中了。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论朝中手段,也想不出另一个答案。”
“贫僧也这样想,其实就前次与何珈接触,贫僧就觉得她身上颇有疑点。殿下,要多防备她一些。”
净戒说完,李惟兹微微蹙眉。
若是何珈真与王家有关,那她展现出来的那些惊讶憎恨,就都是给演给她看的。虽未在何珈那里暴露过自己的心思,却也能让细心之人有所猜疑。尤其是净戒的身份,如若何珈王家人的身份做实,离查出净戒背后的真相也就不远了。
玄青脚程很快,他们很快就看见了护国寺的红墙。没等李惟兹行动,净戒很自觉地翻身跃下了马背,他没有察觉到的是,自己对李惟兹的隐藏,也越来越少了。
“佛子多保重,本宫怀疑,暗中之人很有可能再次动手。”李惟兹见他如此干脆,心中莫名有些好笑,难道自己的行为太过逾矩了吗?这和尚总是这样,在她想要稍稍靠近些的时候,却那样避之不及。
虽这般想着,但她还是望着净戒嘱咐道。
“是,殿下。”净戒双手合十,十分恭敬地向她行礼。
李惟兹瞧寺里看了一眼,她神色威严,凤目锐利,将几个好奇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沙弥给吓回去了。她朝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驾马走了。
净戒目送她离开,却没进护国寺。待看不见那个赭红的身影后,他便跟着李惟兹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但频率很快。
待净戒走到东平公主府时已近亥时,此时人定,街上的摊贩们都已经没有了踪影,行人也几乎寥寥。他手持佛珠,一步一诵经,徘徊在公主府周围。
她府里很安静,周边住的人也不多,净戒遥遥望向她所住内室的方向,轻声祝祷。
他在等一个人,也许他会来,也许他不会来。但这个人,必须由他亲手剪除。
净戒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应该是从某棵大树上落下来的。他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又掰去了多余的小枝桠,净戒感受着它的纹路,仿佛也在回顾着自己曾经那些隐于黑暗中的日子。
一阵不寻常的风声在夜晚晃过,净戒敏锐地捕捉到风来的方向,他轻身一跃,跳到了公主府的屋檐上。
这时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半弯白亮的月亮很是晶莹地嵌在天幕中,净戒等的那个人就在这样的月色下向他走来。越走,洒在他身上的光越惨白,最后仿佛把他身上的漆黑衣裳都打亮了。
“你在等我?”他说。
声音跟那个少将军裴试几乎没有差别。
净戒手持着树枝指向他,“当初选择背叛主人,你早就该死。”
那人听后,呵呵笑了两声,仿佛挑衅一般地摘下了面罩:“就因为这张脸,我就该替那个人受苦,替那个人去死吗?”
他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惨白,肖像裴试的那张面容上浮起一种不屑又癫狂的神色。
“裴家对我们不薄,当年若不是大将军,你我早就死在了那个晚上。”
净戒左手捻动佛珠,目光深沉,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从他身上望到遥远的那个雪夜里去。
十几年前,鞑靼进犯北疆,裴峻大将军领兵出征,击退外敌,裴家军大胜。雪夜风急,边关的村庄因为战乱几乎已没了人影,只有些忙着逃难而被留下来的牛羊牲畜。
裴峻见生灵可怜,便叫军士们把它们都牵回军营。正在军士们提牛牵羊的时候,裴峻偶然听到几声微弱的呼喊声。他驾马四处搜寻,在一处小屋的塌圮深处,竟然找到了一个蜷缩着的颤抖不止的男孩。裴峻见状,连忙叫全队搜索,看还有没有被遗弃的孩子。
果然不远处的另一间牛棚中,在厚厚的茅草之下,还有一个被包裹得十分严实的婴儿。
搜寻的军士见他还有呼吸,都喜出望外,连忙把两个孩子带回来军营。烤火喂食,两个孩子的面上都又恢复了血色。
两个男孩年纪与当时的裴试差别不大,裴峻便把他们带回家,稍稍长成后就和裴试一起练武念书。空闲之余便为他们寻亲,可久寻未果,两个孩子就只能留在裴家。
后来,裴宣的一次来访,见到了其中大些的那个孩子,他几番细看之下,竟发现这孩子长得愈发与裴试小时候愈发相像,便提议让他做侄子的暗卫,好好培养起来。
而小一点的孩子在与裴试相处时很是喜欢这个哥哥,他不愿与仅有的两个朋友分离,便求了裴宣和裴峻,也一同进行了训练。
两个孩子自此穿上黑衣,带上面罩,成为了裴试的两个影子。
听到净戒这样说,想到那些往事,他却显得更加暴怒。
“你呢?你又算什么东西?曾经就惦记他的公主,现在更是剃光了头发,给她当情人,做狗吗?”
他拔出短刀,也直直地指向净戒。
看着那张与主人相似的脸,净戒心中无奈多过愤怒。听到他又提到公主,净戒就不再忍耐。
“闭嘴。”他说。
净戒身形先动,即使只拿着那跟树枝,他的攻势也依旧凌厉狠辣。
对面那人冷笑一声,持着刀也迎了上来。净戒抖腕,将剑风一斜,只刺他脖颈。
刺客似乎很熟悉他这一招,很迅速地扭身躲过。净戒见他举动,微微勾唇一笑,侧身曲腰,左手十分迅速地探向他绑腿的地方,在下一瞬从里面抽出一把匕首来。
他们熟悉彼此,虽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对方的长相了,但对着另一个黑色蒙面的身影,一招一式,都分外“亲切”。
“为什么帮王家做事?”净戒低声呵道。又在话音落后接上了一刀,直指那人的后心。
“帮谁做事,又有什么区别?”他身形晃动,敏捷地躲开了这一刀。闪身与他离开了几步的距离,“只不过,王弼时承诺。事成之后,我会有一个名字。”
他笑,仿佛渗出了些深夜惨白的怨色。
“裴试。”
他把那两个字念出来,这两个字仿佛已经成了他的执念,他所活着的意义。
净戒深吸一口气,果然,这背后都是王家的手笔。甚至,王弼时的野心,不止弄权。
“你执念太深,贫僧会帮你解脱。”
虽在佛门,但他仍犯杀戒,苦海无涯,只愿众生早日回头。他的罪业,终有一天也会自己偿还。
净戒刀锋对准他的咽喉削去,那人也不躲避,剑锋亦是直直朝他刺来。两刃相接,剑身同时发出一声清脆的震颤声。
净戒手腕微转,持刀的手突然化出一股柔和的劲度,对面之人突然失去了对抗的力量,一个趔趄,向前漏了一步。
净戒这些年的修行,除了经文,还将少林和武当的旧藏书通读了许多。这些留下记载的老传统,虽然早已经没有了当年两派互不相传的隐秘,但也纷纷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少有人专门寻来品悟。两派特色鲜明,而正好武当重柔,净戒便到从里面学得了许多借化巧劲以制敌的办法。
“当和尚确实学到不少东西啊。”那人讽了一句,又很快迎来上来。他看出净戒不愿痛下杀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些什么所谓慈悲的臭架子。
净戒隔开他那一剑,十分迅猛地出手,单凭空手,就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佛门教会我静心,佛说众人心中皆有菩提,皆可成佛。”
他盯着那个人不可置信的双眼,缓缓说道。
“可是,你心中却始终空寂,这么多年,所追求的终是虚妄。放弃执着吧,阿弥陀佛。”
呼唤着佛,净戒手中用劲,扭断了他的脖子。
这个同他一起走出死亡的孩子,却没有走出那个困顿不甘的自己。
裴家真的欠他们吗?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