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稍歇,花香混在微冷的空气中,倒是驱散了长春宫将近两月的药味。
寄春小心的为小公主撑着伞,轻声道:“殿下,路面滑,小心脚下。”
孟攸提着灯,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梦中的那双眼睛上面,此时听闻寄春的话语,只是轻声的“嗯”了下,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侍卫房中。
侍卫房位于长春宫的东南角,此时明明是三更天,却灯火通明。
孟攸下意识的看向寄春,寄春也颇为茫然的摇了摇头。
小公主突然要去看春日宴上带回来的奴隶,还没来得及通知底下的侍卫,谁知侍卫房三更竟然还灯火通明。
寄春的心脏砰砰直跳,她下意识的以为小公主知道自己隐瞒的事儿,张了张唇,刚想说话,面前的门却突然推开。
身量偏高大的侍卫王大虎骂骂咧咧的走了出来,许是月色明亮,第一眼便看见了寄春,刚想说话,耳边便传来声怒斥:
“看见殿下,为何不行礼?”
王大虎愣在原地,又赶忙怔怔行礼。
小公主落下句“免礼”,又兴冲冲的抬头,许是不知那人的名字,略微苦恼的皱了眉,声音绵软:“春日宴的那个奴隶呢?”
.
孟攸再一次的看见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本来是紧闭双眸,此时似乎是听到脚步声,耳尖率先动了动,眼帘微掀,上面的红痣微动,顺着眼睫扇动的弧度,向上微勾,当红痣和双眼皮褶皱完全消失的同时,孟攸终于得以见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像闪过道蓝光。
但再次细细看过去时,便只能看见双漆黑的瞳孔。
宫中的老人总是说,只有纯粹干净的人才会拥有一双漆黑而无杂色的眼睛。
“殿下,这奴隶不让人近身,属下也是没有办法,这才三更还亮着烛火。本想明日一早向殿下禀告此事。”
谁知,三更天,小公主竟然亲自来了侍卫房。
王大虎老实垂首,余光却瞧见小公主上前一步,指腹不知为何触到了那奴隶的面颊之上,他的瞳孔无意识放大,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急忙道:“殿下,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俯躺在床榻上的奴隶突然歪了下头,洗干净后的面容俊秀,这样的动作,却生生带了些乖戾感。
孟攸的指腹被迫下移。
奴隶锋利的齿牙咬住了小公主白净的指腹。
孟攸呼痛一声,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指,身后的侍卫也正准备一拥而上时,却听见小公主绵软的声音:“先出去。”
寄春面色担忧,上前一步:“殿下……”
孟攸回头看她一眼。
寄春咬了咬牙,视线担忧的看着孟攸的指腹,这才俯身行礼道:“是。”
小公主指腹上的血液溢出,落在奴隶的唇瓣上,衬得奴隶本来毫无血色的唇瓣多了些艳色,他似乎不解眼前的娇弱的小公主为何一人“羊入虎口”,唇齿微松,小公主的指腹下移,按压在他的唇瓣上,从伤口处淌落的血珠,在这一瞬,涂满了奴隶的唇瓣。
本就窄小的侍卫房,此时充斥着血腥气和小公主身上的熏香。
奴隶的鼻尖动了动。
他的嗅觉灵敏,哪怕再厌恶这群随意射伤“家人”的侵略者,此时竟然并不厌恶小公主身上的甜香,身体反应再次违背了自己的想法,他的鼻尖无意识的动了动。
她身上的甜香就像是,
蝴蝶扑花。
自从被关进“大山”,这是他第一次想起“家乡”的情景。
奴隶漆黑的瞳孔一错不错的紧盯着孟攸看。
他认识她。
高坐于看台之上的另一人。
奴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身体几乎下意识的想要做出防备的动作,浓重的杀意溢满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瞳孔也不自觉的闪过道蓝光。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动物灵敏的直觉让他的脑海不断的闪现过这几个词,他的五指成爪,似下一瞬就会穿破眼前娇弱小公主的皮肉中。
面颊上的血痕却又被她碰了下。
轻轻的、柔柔的。
她的肤色很白,似雪一般,却满是温热。
她自下而上的仰首看着他。
这样的角度,小公主脆弱的脖颈便完全的暴露在奴隶的眼前,他的瞳孔死死盯着那段细白的脖颈。
一只手,便能握住。
最好一击即中,血流成河。
奴隶的瞳孔有异光闪过。
面颊却被眼前人碰了下。
她说,
“疼不疼?”
奴隶是能听得懂话音的,他不可思议的怔在原地,手掌也顿了下,并未上前,视线似打着圈般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
清澈又纯碎。
奴隶的心脏蓦然跳了一跳,他的瞳孔震惊般的瞪大,动物的直觉告诉他。
她浑身裹满善意。
奴隶的指面微颤,视线慢半拍的看着她。
她自觉的取出药膏,涂到他的面上。
药膏微凉,气味微苦。
反而中和了她指腹的温热、她身上的甜香,让奴隶有一瞬间喘息时间。
他一错不错的望着她。
她被咬过的指腹沁出血来,似是雪中红梅。
奴隶的喉结重重一滚,他听到小公主说教般的道,一般人都听不进去说教,但她年岁小,声音软,倒是容易让人听进去:
“伤痕要涂药啊,不然怎么能好起来得啊。”
孟攸自觉是自己将奴隶带回来的,既然已经带回来了,她必然要治好他,总不能让他就这样糊糊涂涂的重伤而死吧。
她涂得细致。
奴隶慢半拍似的看了圈屋子。
他身上盖着层薄被,布料柔软而温暖。
他的视线转着圈般的看向四周。
黄梨木的家具、碎玉的帘子、雕花的窗棂。
他其实并不认得这些东西。
但他观其样式,倒是能看出来这些很有气派。
屋子很暖,他下意识的认为天气很好,视线却越过窗棂,只能望见枝桠拍窗,似有狂风而作。
奴隶的瞳孔微闪。
他有些不可置信。
经历长久的厮杀和狩猎,他知道,若是想要获得一样东西必须要付出一样事物。
但是,他这次并没有付出任何事物。
却得到了温暖的巢穴。
小公主涂完药,她仰首望着奴隶。
奴隶歪了歪头,无意识的轻咬住了小公主的指尖,不同于刚才似乎要将她拆之入腹的凶狠,唇舌微碰,似乎在试探。
孟攸心神一震,那说不出来的梦几乎让她的脑海发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奴隶的距离委实有些太近了,她的耳尖发红,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指。
奴隶看她一眼,视线停留在她的耳尖,唇舌微张,松开了小公主的指腹,奈何小公主指腹上的伤口未愈,血珠再次落在他的唇瓣位置,他盯着小公主越来越红的耳尖,愣愣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上的血液,耳尖慢慢的红了起来。
不止是温暖的巢穴,还有个甜美的小公主。
她身上的甜香好浓,连带着她的血液,好像也不止有腥气,好像还有甜味。
他呆怔片刻,又舔了舔唇瓣。
孟攸强迫着自己的视线上移,落到奴隶的那双眼睛上面,顿了片刻,她强装镇定的开口道:“你为何不喝药?”
她自觉自己的声音很有气势。
但还是高估了自己,她第一次同人如此亲近,更何况还总是梦见这双眼睛,又惯会同父皇母后撒娇,此时的声音里都不自觉的带了软意。
但奴隶只是看她一眼,一声不吭。
孟攸的面颊鼓了鼓,她半蹲下来,伸手捏住奴隶的面颊,气鼓鼓道:“你为何不同我说话?”
小公主的手娇嫩,软绵绵的,并不疼,但他却有些怪异,感觉手脚都无法移动,闻言只是又看了她一眼。
孟攸被气住了。
向来都是别人争先恐后的同她说话,她活了十三年还是第一次碰壁。
小公主起身,气鼓鼓的准备离开。
她不管梦里那双眼睛了。
反正,反正异族人有蓝眼睛很正常。
孟攸刚起身踏出一步,听见身后似是传来幼狼的呜咽声响,她吓得身子一颤,慢半拍的扭过身去,视线下移,看向屋内唯一的活物。
她从春日宴上带回来的奴隶睁着双漆黑的瞳孔直直的看着她,手中举着个金步摇,他张了张唇,语调古怪,似狼又似人。
孟攸却莫名的听懂他的话语。
他好像说得是,
你的东西。
孟攸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头发。
果然,金步摇不见了。
她三更突然起床,头发只是随意的别了下,从正殿走到东南角,发丝凌乱了些,估计刚才半蹲下来的时候,金步摇掉在了床榻之上。
孟攸下意识的上前两步,她接过奴隶手中的簪子。
但左右只是个簪子。
她更好奇的是,他的声音。
小公主半蹲下来,一截松散的发尾落到奴隶的床榻边上,睁着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喉部位置,张了张唇,没说一句话,只是看着他。
他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蓦然转过头不去看眼前的小公主。
但奴隶不去看她,落到他的指尖部位的发尾却极有存在感,此时微微晃荡着,他感觉浑身有些发痒,指尖无意识的颤了颤,面颊部位却又被小公主用左手捏住,轻柔的移到她的面前。
小公主皱了皱眉,她似乎以为奴隶没看懂她的动作,再次用右手按了按喉部,她的动作刚一顿,奴隶的手指上扬,落到了她的左手手腕上。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指尖末端发凉。
而她的双手捂得发暖。
一凉一热,让孟攸的指节微微蜷缩。
他带着她的手上移,落到了他的喉结部位。
触到那个略微有些凸起的部位,孟攸另一只没被禁锢的手比划了下那个凸起的部位,疑惑问道:“为什么你的,会凸起啊?”
她的话音落地,感受到他的喉结滚动,从他的喉部位置,发出道声音,低低的,语调古怪的,说了句话。
孟攸应当是听不懂他的语言的,可偏生从他的动作中,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
我也不知道。
但声音是从这儿发出来的。
他们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孟攸看见他的眼睫扇动,红痣从他的眼帘位置冒出来,刚才咬她的乖戾似乎一瞬间被这颗红痣浸没,似乎只剩下他漆黑眼瞳里干净的纯粹。
那双眼睛好像在对她说,
还有什么问题吗?
孟攸按在他喉部的指节无意识的下压了些,耳边忽而听到奴隶似乎轻哼了声。
她的手腕再次被他捏住,随着他眼帘上的红痣消失,他带着她的指节,远离了他的喉结位置。
孟攸的耳尖不知为何涨红起来,她的眼睫颤了颤,身子猛然上扬,声音似乎也有些发抖:“怎…怎么了?”
她的发尾也离开了他的床榻。
但只是一瞬。
她的发尾被勾住。
孟攸感受到往外的禁锢,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
她的头发同放在他床榻上的金步摇上勾连了起来。
孟攸闹了个大红脸,她急匆匆的准备扯出自己的头发,但许是丢人的时候,浑身总容易发热,周身越来越热的同时,这热意几乎蒸得她的脑子发昏,更加扯不动自己的头发。
就在孟攸气得想要将头发扯出来的时候,发尾中部却突然被截手指捏住。
孟攸有些发愣,她顺着那截指骨下移,这才正眼瞧了一眼他的手。
他的肤色苍白,皮肤并不细腻相反上面还有许多血痕,但形状很漂亮,骨节分明,上面隐隐有青筋裸露,理应不像个花架子。
这是三皇姐孟绥同她说的。
那是三皇姐孟绥同驸马分居第二年,三皇姐斜倚在榻上,笑着给自己灌酒,眉眼微扬,懒懒散散道:“阿攸知道吗?以后选男子不仅要看身量高大,还有看那双手,需是骨节分明,青筋裸露……”
孟绥比划着圆形长度,忽而打了个酒嗝:“这才凶悍威猛……”
小公主探着头,正想继续听着。
帘子一拉,却被孙嬷嬷打断:“哎呦,三殿下怎么能同小殿下说这些呢。”
孟攸蓦然回过神,这才发现,发尾已经被奴隶解开,他捏着金步摇递到她的手边,孟攸接过簪子,她的面颊通红,不是很有威慑力的开口道:
“喝药。”
孟攸话音落地的时候,才想起眼前的奴隶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她的眼睫苦恼的颤了颤,突然眼前一亮,以手作了碗状,递道唇边,仰首作喝下的举动。
“这样伤口才会好。”
她点了点自己指腹上的咬痕。
奴隶似乎没听懂,依旧睁着双漆黑的瞳孔,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孟攸感觉自己一个人在做独角戏,面颊被羞得通红,她站起身来,似乎很忙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声音嘟嘟囔囔的说了句:
“喝药,身体才会好。”
发尾彻底离开他的床榻。
奴隶不解的歪了歪头,他忽而仰首,含住了小公主的指腹,不同于第一次的咬、第二次的轻咬,这完全是含住的。
舌尖很轻的舔舐着她的伤口。
她是个好人。
奴隶这般想着。
瞳孔却一错不错的盯着她看。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阖,红痣若隐若现。
不知是伤口的麻意,还是其他原因,孟攸突然移开视线,她抽出指腹,耳尖发红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喝药,才能好。”
她话音落地时。
他略微抬头,喉结落入她的指腹,她感受到他的喉结滚动。
他好似在说,
这样也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