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派去跟着公主殿下的人呢?”金乔站在营帐外,面露焦色,她对着一侍卫问道,“怎么一个都没回来。”
那侍卫为千牛卫,即宫中侍卫统领。三十余岁的模样,生得神龙马壮,黝黑的脸留着山羊胡。他朝金乔行拱手礼,道:“金乔姐姐,再等一会儿,定有人回来禀告。您也知道,公主殿下聪颖,若跟得早了,她总有察觉,所以我才让他们等了一会儿才悄悄追去。”
金乔尚不到二十岁,千牛卫的这声“姐姐”颇有奉承之意。
“再派人去找。”金乔柳眉拧在了一块儿。殿下不过与小郡主食了顿午膳,又是何事惹恼了她?
长林苑甚广,若跑去了山上,可何从找起。
“好,好。金乔姐姐莫急,属下亲自带人去。”千牛卫应下她的话就匆忙去了。
天幕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四下都灰蒙蒙的。
金乔后悔没有跟着公主去,她叹了口气,正要喊人陪着自己一块儿去寻公主。千牛卫却又跑回来了,他笑嘻嘻地作揖:“金乔姐姐,公主殿下归。”
…
公主是骑着安息国所进贡的那匹汗血宝马回来的,还有一男子牵马。
金乔去迎时,瞧见那青衣男子时恍然怔住,心中纳罕十分。
跟随着公主回到营帐里,暖意袭身。纯熙郡主尚在午憩,金乔压低了声音:“殿下,外头冷得紧,饮些姜茶驱驱寒吧。”
熏笼烧得正旺,禅塌上的菩月儿睡得正酣。
“取些酪饮浆来。”曼姝抬起双臂。
“是。”金乔见状娴熟地解开公主腰间的蹀躞带,又去帐外命人取酪浆、禅榻,尔后又回来,服侍着公主宽衣。
金乔趁着给公主脱靴子的工夫,小声询问:“殿下,那会儿是何事惹恼了您?”
不知何时,帐内点了老山檀,紫云缭绕,满帐盈香。曼姝双眼轻阖着,她坐于刚搬入的榻上,上头垫了被褥,十分绵软。
“告诉你也无用。”曼姝说着打了哈欠,素日里她很少昼寝,今天若不出行冬狩,这会儿她该在府里与都宴玩弹棋。
许是上隅起得早了,竟如此困顿。
金乔并未再多言,将婢女送来的汤婆子放入被褥里,就要退下去。
“金乔。”曼姝却喊住了她,“把府里那个马倌杖责一顿,再赶出去。”
“……遵命。”
“还有,让慕浮生搬去虎园做事,不必做杂役了。”
金乔微怔,她是第一次听到慕浮生这个名字,可不必问就知晓这是谁了。她福身应道:“奴婢知道了。”
……
虎园。是曼姝于公主府中修建用以饲养猛兽的园子,其中有一只身毒进贡的虎,黑纹白身,稀世罕见。
曼姝最喜白虎,故称府中那一方为虎园。
当日归府,金乔就吩咐旁人,领慕浮生去了虎园。自己则继续伺候曼姝下沐浴、晚膳。
她察觉公主似乎愁绪散尽,又嘱咐手下几名近身宫婢好生侍奉,才安下心退下,
冬夜霜寒,金乔匆匆而行,府内回廊朱漆青瓦,与皇宫无异,檐上垂满四角宫灯,火光辉煌。
“金乔姐姐,咱们去虎园做什么哪?这些衣裳又要给谁的?”
说话的是跟在金乔身后的一名小宫婢,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手里捧着几件衣裳,走得有些吃力。
金乔见其行路艰难,不觉放慢步子,却正色道,“快些跟来,莫要多问。”
九曲回廊几番辗转,二人又行过一截碎石甬道,终于来到虎园。园内广阔,假山环绕,有一湖泊水光粼粼,倒映水边莲叶长明灯。
湖边有宫婢三两,正以竿网清理水面。她们瞧见金乔俱是恭敬行礼。
“今日来的慕公子安排在何处?”金乔问道。
一年岁稍长的宫婢道:“在东面的院子,那里是园里最好的住处了。”
……
“慕大哥,今后咱们真能住这里了?”衣衫褴褛的少年惊喜地环顾四方的房间。
房内素雅干净,似乎不久前有人大清扫过。内设两张竹榻,床边有一木桌,桌上还摆了盏别致的狐型铜灯。
最令少年欢喜的是,房中央摆了火盆,里头炭火烧得正旺。
少年笑得合不拢嘴,他朝坐在床沿的青衣男子望去,铜灯离得远,光亮晦暗,亦只有侧颜,并不能瞧见他的面容。
“符续,晚膳可吃饱了?”慕浮生转头看来,铜灯稀微光火描摹他精致的眉眼,半明半暗,难以辨别其神色。
“当然吃饱了,您没瞧见我吃了三个胡饼?那鸡骨汤也喝了一大碗呢。”提到晚饭,符续又来了劲头,他蹲到火盆边,烘着手,“以前我听说这里每日能分得那些野兽剩下的鸡鸭,果真如此,嘿嘿,以后……”说到这,他忽地收回手直搓。
“对了,慕大哥,多谢您带上我。”
黄昏之时,慕大哥随公主归府,可他一回杂役所居的院子,就有几名宫婢来了,她们称公主命慕大哥去虎园。
彼时符续为慕大哥感到开心,虎园的活计比起旁处轻松太多。大抵是今日慕大哥随公主冬狩,得其青睐。
只是他又要独自一人待在那繁杂的杂役院子里任人欺凌了。
就在他深感落寞之时,却听慕大哥道:“我可否再举荐一人同去?”
前去接引的内侍竟爽快应下,简直如同做梦。
“不必言谢。”
慕浮生的声音未落,就听外头一阵步履声响起,紧接着传来敲门声。
令原本安静的小屋骤然肃穆。
符续惶恐有人叫他们做活,赶忙起身去开门。一股寒风闯入,却望见一女子着华美锦衣,高绾的发髻玉钗金饰,犹似高门贵女。
少年一时怔住。
“慕浮生何在?”女子温言问道。
……
金乔朝里探去,明灭不定的火光里,青衣男子端坐于榻,其幽影投映在霜白的墙面,鹤骨松姿。
很快,男子起身,朝这边走来。越是靠近铜灯,墙上幽影愈大,几乎快要遮蔽整面墙时,摇曳的灯火却倏然一灭。
屋内登时陷入暗淡,唯借屋外檐下竹骨灯笼勉强视物。
“金乔姑娘。”男子作揖唤道。
“慕公子,不必多礼。”金乔柔声道,她转身从身后婢女手上接过那几件冬衣,“冬日天寒,我来给公子送些衣裳。”
俊美的面容在幽微灯火里更显古雕刻画,瞳仁隐匿着晦暗。他抬手接过几件冬衣,“多谢金乔姑娘。”
……
熹明十五年,腊月二十。琼花飘零如絮,朱甍碧瓦间瑞雪莹亮,偌大的园子茫茫尽是白,湛碧的湖面凝了层薄冰,覆霜压雪。
女童蹲在湖边,拨开地面厚实的雪,拾起一颗石子朝湖面掷去。只听见“啪”地一声,冰面纹丝未动。
“郡主,雪太大了,去亭子里玩儿吧。”一仆妇撑着伞赶来,柔声劝道。
“我就是想瞧瞧这冰面有多厚。”菩月儿说着朝不远处的重檐亭望去,正中的石椅上斜倚一名身披雪白狐裘的女子,椅上了层罴皮垫,前头的石桌上置掐丝珐琅吉祥纹火炉,红罗炭燃得正盛。
一英伟男子正立于火炉旁,俯首低眉地暖着酒。
“姨母。”菩月儿遥遥唤道,“有没有大些的石块。”
那头女子略微一滞,随即起身,朝这边走来。亭内数人皆随行,英伟男子撑着伞为其遮蔽风雪。
雪花砸落在伞面,声响簌簌。曼姝可以瞧见自己呼出的绵绵白雾,实在是冷,若非菩月儿想来府里瞧白虎,这风饕雪虐她必然不会待在外头。
孩童终究是精力充沛。
虎园里都逛了一大圈,园里每只动物都给她逗弄了一通,白虎都被她摸得掉了不少毛。
只是那白虎自幼就由曼姝找专人驯养,性情万分温顺,哪怕被菩月儿摸了虎须,也没有恼火,比大多数猫儿还要好脾性。
曼姝在女童身边停下,俯身将她轻轻拽起:“先起来。”攥着菩月儿冰凉的小手,又道,“石块大约是没有的,用雪球砸吧。”
尔后又对一旁的都宴吩咐道:“去给郡主团一个雪球来。”
“遵命。”
伞落到了金乔手里。
都宴半跪在前头揉搓白雪,多余的雪粒像盐粒一般纷纷扬扬掉落。不消片刻,出落成了蹴鞠般大小的雪球。
“郡主,请。”都宴双手呈上雪球,即便跪着,他身量也比小小女童高上不少。
菩月儿心满意足地接过雪球朝湖边跑去。
“菩月儿,慢些。”曼姝在后头提醒道。
“好。”女童倒也听话,放慢了步子,在湖边咫尺之地停下,靠近了湖边,冷意更盛,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复又深吸一口气,用力将雪球朝冰面上砸去。
粼粼冰面破裂,水花乍起。几乎与此同时,一只银色狐狸从岸边的枯树从中蹿出,似受了惊,箭一般地横冲直撞,未待众人瞧清,它已经蹿过菩月儿身边。
女童惊叫一声,猛地朝前栽倒,巨大的水花溅起。
“菩月儿!”曼姝疾步跑去,湖面碎冰泠泠,碧色湖水荡漾,却瞧不见任何身影。
曼姝浑身血液好似凝固,脑中空白一片,抬腿就要跳下去。却被人拖住,“公主,万万不可啊。”
是都宴,他双手紧攥着曼姝的手腕,朝身后厉声喊道:“救郡主啊,都傻愣着做什么?”
这才有几名内侍如梦初醒般地跑到湖边,可半晌都不敢跳下。
“还不下去?郡主若有事,你们几条命担……”
都宴的话尚未说完,却瞥见一青衣男子冲过来,于湖边极快地脱下衫袍,跃入刺骨冰寒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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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湛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