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耀明灿,前些日子那场寒酥,已经消融殆尽。严寒也随之消减许多,不再那般天凝地闭。
方正宽敞的马厩内,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头清扫着地面。他衣衫褴褛,与这气派的马厩与数匹宝驹格格不入。
角落里的稻草堆上,趴着只银白色小狐狸,它的一前足缠着细麻布,似乎受伤了。
小银狐天生狡黠乌黑眼睛一直盯着少年,似在询问什么。
少年一面清扫污秽一面无奈道:“你主人去打水了,别这样瞧我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传来声响,是许多人的脚步声。
转身看去,浩浩汤汤的仪仗,为首是一华服女子,只扫一眼便知贵不可言。
少年愣住,不消说他也知道那位该是这府邸的主人,仪华公主。可他只是低贱的杂役,只做府里的最脏最累的活计。
何曾见过公主。
尚是辰时,公主怎会起这么早?
“公主来了,还不快滚开?”马倌不知何时跑到了外头,他低声驱赶着少年,“莫污了公主殿下的眼。”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扔了扫帚就要跑。可马厩的围栏太高,他如何尝试也翻越不了。
外头已经传来马倌跪拜公主的声音。少年几乎吓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地僵在原地。
“这狐狸哪里来的。”
直到听见一个女子声音。他才恍然恢复神智。
珠辉玉映的仪华公主站在马厩内,她梳着同心髻,着沉香色吉祥暗纹胡服,脚踏黯青绣金云头靴,一身利落,显然又要去冬狩。
此刻她姣好的面带着些许不悦:“你在养?”
不待少年答话,马倌点头哈腰地抢先说到,“公主恕罪,小的马上把它赶走。”
“殿下未曾问你话,退下。”金乔出声制止,尔后又看向少年,“公主问你话,还不回答?”
少年身子哆嗦一下,随即跪下:“回……回公主殿下的话,狐狸是,是慕大哥的。”
“是杂役?把人喊来。”仪华公主吩咐道,她说话间已经走到旁处,抬手轻抚一只通身泛着金色的汗血宝马。
“殿下,那杂役去打水了。”马倌又抢着说,“他新来的,做事慢得紧,小的去把他捉来。”
少女莹白似玉的手抚摩着宝驹的金色鬃毛,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前几日从裴家带回的?”
马倌一时愣怔,但很快就答道:“回公主的话,正是那人。”那个姓慕的前几日被人送到西边的杂役院子,只听说是裴家送给公主的人。
那人绝尘容貌,一窥便知是送来给公主做面首的。可是却被打发到杂役院子,想来是为公主不喜。
没想到公主竟还记得。
着胡服的飒爽少女回眸看向那只银狐,银狐自她踏入马厩,就站在稻草堆里,前足伏低戒备地盯着她。
少女眼中浮过些许嘲讽的意味,翻身上马,驭马朝外而行:“把狐狸捉起来,放去虎园。”
她堪堪吩咐完,就蓦地瞥见马厩外不远处的碎石小径,有一青衣男子。男子手提木桶,宽大且单薄的衣衫随风飘逸,望之形销骨立,却又透着股难得的清贵之气。
外头有婢女斥道:“大胆,见到公主还不下跪?”
瑟瑟寒风里,男子置下木桶,遥遥朝马上少女跪拜行礼。
“起来。”少女骑着马缓缓而来。
男子依言站起,犹若松柏。
曼姝垂眸,谛视男子:“那只银狐你从何处得来?”
“那日随公主从山庄回来,在半山腰救下的。”男子回答道,仍旧如那日般无惧无畏,甚至添了几分麻木。
“你真是菩萨心肠,心怀慈悲。”曼姝淡然一笑,“自身难保还有心力救它。”
冬季凛冽,衣衫单薄的男子容色瞧不出情绪,“是小的没思虑清楚,不该莽撞将银狐带回。小的现在就将它放走。”
骑在马上的少女笑容愈浓:“放心,本宫上回未能一箭取这只狐狸的性命,也懒得再杀它。”
男子漠然的眸微抬。日耀普照,金光刺目,只瞥见少女云鬓珠翠流光熠熠。
“你既喜欢动物,那今后就给本宫牵马吧。”她如是道。
虽瞧不清她的神色,可男子却觉得她此刻必然笑得肆意张扬,不可一世。
声色未动地收回视线。又听那脆如银铃的少女声音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另外,还要去捡本宫射杀的猎物。”
…
今日于长林苑狩猎,此为皇家御用猎场,较之在郊外围猎,长林苑监放养了许多走兽野禽于此,想要满载而归十分容易。
冬日金乌普照大地,萧条枯黄的树林沐浴的光耀里好似沾染生机。
曼姝驾着马,身前坐一年约六七岁的女童。
女童生得粉雕玉琢,明眸皓齿,眉宇间与曼姝有几分相似,却透着股罕见的灵气。头梳双鬟髻,两鬓间饰以银朱色头繻,着杏黄色玉兔纹锦面裙袄,颈戴七彩璎珞项圈,端地是玉叶金柯。
她是曼姝皇姐昭宁公主的独女纯熙郡主,乳名菩月儿。
曼姝今日本不打算狩猎。可昨晚去宫里陪母帝用晚膳时,菩月儿央求她这个姨母带其出来猎兔子。她素来喜爱菩月儿,自然一口应下。
迎着朔朔寒风,曼姝抓着菩月儿的手挽弓射箭,不到半柱香工夫就射到一只野兔。
“姨母真厉害。”菩月儿毫不吝惜地夸赞。
曼姝以弓稍指向前方溪边,“去捡回来。”
并未指名道姓。不消片刻,一青衣男子从身后疾步而来,又径直朝溪流去了。
“姨母,这是您新的马奴?”菩月儿遥遥望着男子背影,问道。
曼姝低头生疏地替女童理被风吹乱的头繻,抬目朝前扫了眼道:“算是吧。”
“他的头发为何那么短?”女童疑惑道。
曼姝神色微变,再望去。只见溪石边,男子衣袂翻飞,过肩的乌发披散,仅取少量以竹枝簪起。云仪虽短,可稠浓乌黑,倒也不显十分违和。
她就未曾在意这一点。回想那日在裴栀处此人确实长发倾覆。当时他……续了假发?
不,不是细思这些事的时候。“魁星爷”的事可千万不能教母帝知晓。今日或许不该带他出来。
“你这些日子都陪着皇祖母,她的头疾可还发作了?”曼姝未去答话,略显生硬地岔开话题。
今年国中灾事频发,前些日子远在北边辜城的思过王秘密私造兵器。母帝雷霆大怒,闹得头疾时常发作。年幼的菩月儿主动请缨,愿陪伴祖母身侧。
这一点令曼姝心中多少有些羞愧。皇姐经天纬地,有治世之才,能为母帝排忧解难。
皇兄虽不及皇姐,却也能带兵打仗、上阵杀敌。
不及兄姐也就罢了,连晚辈菩月儿都知扇席温枕。偏她不知惦念分毫。
前几日她得知菩月儿入宫陪伴母帝,倒也及时请示过入宫侍疾。可母帝并未应允,只道:“曼姝奴能有此孝心,朕已欣慰。”
曼姝知道,于母帝心中,自己大抵已经是朽木不可雕也,所以只要她安生些,母帝就满意了。
“思过王已经被舅舅捉拿,过些时日就要会被舅舅押回金临城了。”菩月儿有条不紊地说,“烦心事没了,祖母自然头疾发作也少了,不过国事繁忙,月儿还是想多陪陪祖母。”
曼姝正欲再问菩月儿话时,蓦然瞥见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至几尺之遥,想来是前头溪水潺潺不绝,掩盖了男子的步履声。
至马侧,他双手高捧着死去的野兔。骨节分明的手猩红斑驳,野兔双目紧闭,厚实的灰毛在凛冽风里被刮得起浪。
“好肥的兔子。”菩月儿叹道,她朝那头探过身子,“烤来吃定然鲜美无穷。”
青衫男子垂首,目不斜视,“郡主,这只兔子不可食之。”
曼姝涂了殷红口脂的唇扯出一抹不耐的笑意,“为何?”难道他还想给这只野兔留个全尸,再给它超度不成?
“回殿下的话,这只野兔脖子上有溃烂痕迹,大约身上有疾。”男子气息平稳,不疾不徐地说。
“哪里?”菩月儿的脑袋朝那边探去,丝毫不畏惧地试图去找那处溃烂。很快,当她瞧清时不觉欣喜,乌黑的眸子神采飞扬,“你又怎知这是有疾,而非受了……”
女童话未说完,猛然愣住,死死盯着这马奴的脸。
“退下。”曼姝察觉不对,凝眉命令道。
……
当日,曼姝又带着菩月儿猎来几只野兔,还有一头鹿。收获算得上尚可,只是并未再命魁星爷去捡猎物。
近午时,诸多宫人在空旷之地搭了棚帐供两位贵主歇息。
菩月儿盘腿坐在鱼纹驼毛地毡上,正捧着一只白釉碗饮着热乎乎的酪浆。面前矮几上放着瑞兽铜方炉,上头炙烤着新鲜鹿肉,香气四溢。
“姨母,兔子都不吃了吗?”菩月儿看向坐身侧的曼姝。
曼姝闻言看向金乔,“长林苑监的人怎么说?”
金乔道:“孙监正来瞧了几只野兔,说是两只都有毛藓病。这会儿还跪在长林苑正门请罪呢。”
“他也不来见我,跪在那里是请什么罪?”曼姝有些莫名,“让他离开,本宫回去的时候不想见到他。”
此事倒也非大事,即便没有人提醒。御厨处理野兔时也会察觉异样。何况实际上猎物很少拿来自己吃的,不过是骑射的消遣。
她倒不甚在意,更疲于去治谁的罪责。
“姨母,月儿今日回宫,还是将此事禀告与祖母吧。”菩月儿倒是分外认真地开了口,“见一落叶,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水,而知天下之寒。只怕长林苑监早已败絮其中,无人管事。”
烤鹿肉的香味弥漫周遭,油脂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
曼姝举箸的手滞在半空,小小年纪的菩月儿怎么张口就同皇姐一般,总道这些听着就教人昏睡的话。
“也好,就劳菩月儿了。”曼姝顺着说道。
用完午膳,菩月儿便打起了哈欠。帐内置了张禅榻,曼姝又命人送来锦被枕头,哄着菩月儿去睡。
帐内中央摆了熏笼,热意袅袅。
女童躺在榻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曼姝侧卧在旁,细腻如玉的手轻拍女童。平时菩月儿都要昼寝的,曼姝才特意命人备了榻随行。
“姨母……”菩月儿绵绵喊道,眼睛也眯着,“还有件事月儿忘记说了。”
“何事?”
“祖母前几日说,待思过王的事解决。就……就要为您择一好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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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菩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