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罗帐自梁上悬泻而下,如一道天幕,将兴庆殿分隔开来。
偏殿匿于暗处,幽幽冷月飘落,衬得红椒色纱裙如雪中绽放的红莲。
杜怀月伸手撩起罗帐,稍作停顿,另只手按住了衣襟。
“娘娘放心,奴才已布置妥当。”
声音阴柔,不显波澜,杜怀月回首,只见刘本已俯下身子,黛青的眉梢没入鬓角。
她垂了眼,撩起面纱掩住一抹异色。
此时司礼监太监拍了拍手掌,一班乐伎步入殿中,皆着浅绯色襦裙,肩颈嫩如莲藕。
俞成帝于金龙高座上,仅施舍了一个眼神便抬手揉了揉眉心,倦色不加掩饰。
刘启躬身上前,“陛下可是倦了,不如今晚就先到这?”
成帝没有说话。
大殿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刘启纳闷,往台下看了一眼,怔住了。
本是站成扇形的队伍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人。红裙曳地,层层薄纱勾得身段窈窕,青纱遮面,一双乌眸静静地看向高座,不似乐伎那样娇怯,一派淡然,却隐约透着波澜。
这身纱裙宫里宫外都没见过,这身气派也陌生得很,倒是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刘启脑里过了几张人脸,还没对上号,就被琵琶声打断。
铮——
旁坐的琴师抚上琴弦,中指一拨,清越之声响彻大殿。
乐伎轻甩衣袖,正中之人却从袖中掏出折扇,“唰”地一声打开,轻覆身前。
扇上红梅落雪,半冷半艳。
这俨然是要跳两种曲目。
“宫里的娘娘多爱听曲赏舞,听闻今夜的曲目皇后和楚贵妃各挑了半数,不妨派人去内务府打听一二,选出一个合适的,给管事的一点碎银,把咱的人安排进去。”
杜怀月拿剪刀修着花枝,看了眼自家妹妹,“你有多大把握?”
两年未见的妹妹,眉眼出落得愈加精致,眉梢一挑,透出点肆意。
“姐姐信我,此计必通。”
她垂了眸子,不经意间又看到角落的纱裙,心里隐隐一颤。
笛声响起,似所有乐伎一般,中间的姑娘亦柔柔地抬起手臂,半透的红纱下,臂膀洁白胜雪。
笛声悠扬婉转,乐伎动作一致,迈着细碎的小步转成一圈,红裙的姑娘亦如此,手中的扇子合着,如其余乐伎的长袖一般挥舞,几个动作结束,除去刚上场的惊艳亮相,倒也没什么特别。
楚家的长桌上,贵妃楚含柔勾了勾手指,唤了身边伺候的太监张永德。
“内务府怎么办事的,这种明目张胆勾引皇上的也能放上去?”
张永德哈腰回道:“奴才刚才问了,内务府的人说不认得这位,些许不是宫里的乐伎。”
“不是宫里的乐伎?”楚含柔拧起秀眉,紧盯着殿中红色的身影,直觉上有些不安,“不是宫里的,还是不是乐伎?”
张永德一怔,含糊说:“这……内务府的人也没个准信。”
贵妃睨了她一眼,烦躁地摆了摆手,“罢了,下去了把人给我留下。”
她半倚在贵妃椅上,只听悠悠琴声中多了笛音,并不多么契合,落在识曲之人耳中很是刺耳。见高座上人微蹙眉头,她勾唇嗤笑一声。
“铮——”
琴声愈发明显,乐伎的队伍亦发生变动。
浅绯襦裙的人轻甩长袖,目光或娇嗔或含羞,尽是小女儿家的模样,唯有穿红裙之人继续刚才的动作,似比周围人慢了一拍,止了脚步,垂眼,折起的扇子挡了半张脸。
方才没了兴致的人又直起腰来。
筝声又起,暗藏凌厉,垂眸的人甩手开了折扇,直直地望向上座。
弧度柔美的杏眼藏了愁绪,闪过一道暗芒。
“咣当”一声,冷家席上发出一道杂音,吸引了几道目光。
冷湘茹面色如常,配合着丫鬟撤了身前的菜式,擦净桌上的水渍,又重新添了杯清酒。
她迎着冷湘芝责怪的目光,低头认了错,“怪妹妹手滑,失了礼数。”
幸好冷湘芝只是冷冷收回视线,只道是一次意外,并未多问。
没人注意,待众人目光重回殿中后,冷家席上的三姑娘悄悄回了头,只是一眼又转了视线,席下右手慢慢握拳。
殿上着红裙起舞的,是当今的杜才人,杜玉岚的姐姐。
那双与她好友相似的眼睛,如今敛了愁,露出一分明亮的锐气,当真是十足十地像。
殿上杜怀月背脊挺直,手腕内旋,手臂缓缓打开,待伸直时扇子又是一旋,红梅伴雪,落得洋洋洒洒。
她微阖着眼,脚步轻转,入宫六年从未起舞,步伐稍显陌生,好在多年的功底还在,她移到乐伎身旁,身姿轻盈,眼含笑意,仰身旋转时手臂弯曲浮动,似春花绽放。
琴瑟声变,褪去欢快,逐渐平缓的音色中稍有起伏,乐伎亦微俯腰身,面上端的淡然。
月阳三变。
冷湘茹听出了曲调。
琴师所弹,襦裙乐伎所舞皆是去年时兴的新曲。与旧曲不同,新曲暗含的故事起伏最少三次,常有乐师拿话本故事进行创造,前两变多是从少女到新妇,按当前的曲子第三变应是思妇思归。
可杜才人所舞,她全然陌生。
曲经两折,到了第三变,琴声萧瑟凄凉,抚弄时常有颤音,击弦声似哀鸣,乐伎亦带愁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远眺之后便转动水袖,如浮萍般轻移。
偏偏这时,笛声突转,悠扬悦耳托起步步下沉的琴声,两相交织,况味顿生。
杜怀月眸色一闪,本打算俯身后移的脚步顿住,不待多想,她直起身,向前跃了一步。
层层薄纱在空中散开,脚下倩影斑驳。
与身后愈加娇柔的身段不同,杜怀月伴着曲子,腰背柔韧挺直,手中的折扇更透着一股心气,步伐稳健,踩着韵律穿梭于乐伎之中,眉眼舒展,面纱下隐约能看到浅笑,红袖飘飞,如红梅花雀跳跃在桃枝上。
两支舞趋于融合。
分明是差别极大的装扮与舞步,开始时稍显矛盾,舞到最后,竟愈发和谐,看得人挪不开眼。
这支舞,名为“无名”。
少时,在皖南的货船上,杜怀月见到了一个船伎。
货船停泊在码头,夕阳低悬,染红了河畔的波纹,船伎迎着日光,纤臂在空中一摆,柔弱无骨,“唰”,右手甩出一把折扇,凌厉之声破风而来。
喧闹的码头随之安静,商贾停了话音,挑工慢慢放下了担子。
船伎犹入无人之境,兀自起舞,艳俗的裙衫下身姿挺直,手臂时而柔媚地蜿蜒,时而腕子绷直,尽是韧劲。
杜怀月脚下生了根,任绣娘扯着也不动弹。
她看到船伎脚上链子上下跳动,“咚咚”地踏在船板上,踩得船只摇摆,哗啦啦的水声打碎了江上的夕阳。
一曲终了,船伎颔首一拜,便要回船舱,几个铜板从岸上飞去,她身子一顿,浅笑着拾了起来。
杜怀月差绣娘带她上了货船,看船伎倚在榻上数着铜板,那把扇子就搁在案上,有着数不清的裂口。
“姑娘好,我家小姐想来问下,姑娘方才跳的是什么舞?”
船伎看了她一眼,声音浅浅,“无名之人,跳无名之舞。”
“这……”绣娘不甚理解,却见自家小姐上前,问道:“姑娘可否教我跳无名之舞?”
船伎这才正色,慢慢解释道:“这舞无曲,无特定的姿态,只在特殊的心境下,随心而动,稍有功底的舞者都能跳。”
“方才我不过是看夕阳正好,生了些感慨,随性一舞。”船伎稍显倦意,“现在让我跳,我也跳不出刚才那支。”
货船在皖南的码头停靠了半月。
杜怀月偷偷观察了船伎半月。
她像个偷学的,每天挤在人堆里,看船伎婀娜媚骨,扭动的腰肢像条水蛇,脸上笑容妩媚。这半月船伎没跳“无名”舞。
半月后,货船即将离开,水手起了锚,伴着一圈圈的波纹,货船慢慢远去。
船伎站在船尾,同杜怀月遥遥相望。
这半月,船伎知道小丫头天天来偷看她,她厌烦得不行,有种被人撞破的难堪,而如今她又要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茫茫江水,不知归处。
船伎在哭。
背对着夕阳,船伎眼眶红润,忽地直了肩背,定定地望着她,左臂平展,右手落下一把折扇,遮了半面脸。
船伎走时又跳了无名,所有的情感,朦朦胧胧地传向岸上,直到货船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江上。
笛声似风拂过竹林,萦绕在殿内。
杜怀月睁开了眼,看到了旋转的银雕烛台,明亮的烛火与夜明珠在眼前一晃而过,顶梁上两条金色的龙在争一个火球,深紫的火苗与祥云环绕。
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压抑了六年的情感从心头涌向指尖。
她忽然明白了,心境为何。
红裙翻飞如浪,乐伎受其感染,跟上旋律重新扬起长袖,本是悲哀的尾声,忽地指向了另一重境地。
琴师颤颤地停了手,眼睁睁地看着第三变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顺着笛声看向罗帐后,不满之外又生了好奇。
这种炉火纯青的技法必定磨练多年,却不入宫中乐师,深居幕后,到底所为何人?
杜怀月身上发热,生了薄汗,明眸浸着水光,可她心里却畅快得很,多年的孤独烟消云散,仿佛又回到了未出阁的年少时期。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一分灼热,起先她并未在意,直到心头传来阵阵锐痛,霎时传向指尖,接着全身都止不住瑟缩,心脏跳空了两下。
“吧嗒。”
扇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分外明显。
殿里的人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犹如天仙下凡的乐伎匍匐在地,双手按在胸上,神色凛然,像在思索一件痛苦万分的事。
两息后,笛声停止,罗帐轻微晃动。
“岚儿?”乐伎发出一声极低的呼唤。
大殿陷入死寂,她一把扯下面纱,熟悉的面孔让众人心头一颤。
“皇上!”杜怀月匍匐上前,迎着座上那道迫人的目光,字字泣血:
“救救岚儿!救救臣妾的妹妹!”
————
隐约间,杜玉岚听到瓷瓶破碎的轻响。
她本已陷入黑暗的意识,因着这声轻响渐渐明了。
身上痛到发麻,左肩似乎遭了一记重创,背上还压着博古架上掉落的书本纸砚,幸好头没受什么伤,只是被熏得晕晕乎乎,眼睛酸涩难耐。
她稍稍撑起身,拍了拍身下的人。
“殿下,醒醒。”
小太子一动不动。
杜玉岚又吸了口烟尘,不禁狠咳几下,这一咳倒让她清醒了些,眼睛沁出泪珠,试探着睁开了眼。
入目尽是废墟,从前的锦绣罗帐半边悬在空中,边缘焦黑卷缩,余下的器具鲜少能看出原来的样子,山水屏风正被火苗肆意舔舐,终是支撑不住,“哐当”倒下,掀起一片灰尘。
“殿下,快起来。”她又拍了两下。
时间不等人,大火果真从暖阁窜起,直走书房寝室,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如今火势正向外厅转移。
“唔。”小太子发出一声呻|吟,动了两下。
杜玉岚见他眼睛开了条小缝,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把他往外推,周泊正恢复些神智,求生的本能让他生了点力气,借力钻出了博古架。
“殿下,去东偏殿。”
东偏殿早被烧成了焦炭,又逆着风向,如今应当是稳妥地。
小太子听了她的嘱咐,弯着身子就往东走,却不想腿脚虚软,被横在地上的长凳绊倒在地,挣扎着起不来。
杜玉岚使不出力气,左脚被卡在缝隙里挣脱不开,眼见大火步步靠近,她低骂:“该死!”
火苗炸裂的声响,盖住了脚步声。
从博古架的缝隙,她看到一双手提起了小太子的衣领,像拎牲畜般把人提到了墙边扔下。
小太子受此折磨,又咳了两声,彻底昏了过去。
那人步伐轻松,转眼便走到她身前,杜玉岚能感觉到一道复杂的目光正盯着她。
几息后,她听到一声叹息。
只是一瞬,身上的重量便消失不见,博古架被人扶起,上面的东西又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不过没有一件再落到她身上。
一双墨色鹿皮靴子出现在她眼前,往上看,银朱色的袍角上是云锦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