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天空成片的乌云阴沉沉地笼罩大地,雨要下不下,空气中弥漫潮湿又闷热的水汽。
在离城区十二公里的郊区,纪聿礼缓缓从出租车上走下,蹙着眉用湿纸巾在手指、裤子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在车辆行远的飞扬尘土中走进面前肃穆沉冷的监狱。
登记审查后,他坐在探监室玻璃墙外的椅子上,低头无聊翻看桌边的监狱手册。没一会,带着手铐的男人被狱警带出来,按在玻璃内的木椅。
纪聿礼恍若未闻,依旧头也不抬地看手册上的插图,而对面的男人也不出声,就这么看着他。
守在一旁的狱警严肃提醒道:“你们只有一个小时,注意时间。”
纪聿礼这才合上册子,抬头与面前的男人对视。看见男人明显憔悴许多的面庞,纪聿礼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笑着说:“亲爱的爸爸,你看上去很不错。”
纪伦铭深深地看了他几秒,表情未变:“你竟然会来探监,我倒是没想到。”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我的妈妈和弟弟们要来的也来完了,顺便过来看看你有多狼狈。”纪聿礼已经收回了罕见的笑脸,垂下眼皮时恢复平时恹恹的模样,“不过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纪伦铭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哼笑,“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纪聿礼手肘搭在桌边,指关节撑着头,“我以为你吞了这么多钱,会判个死刑呢。可惜。”
纪伦铭目光冷漠,沉声提醒道:“别忘了我有多少钱是花在你身上的。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意思就是,你也是我的同谋。别想把自己摘干净。”
“哦,谢谢爸爸。”纪聿礼不为所动,将腿上的手册放回桌边,拿了一本新的。
父子俩对彼此的了解程度,恐怕就是都默契的知道,不论他们对对方说什么,都不会对彼此产生任何影响。
守在一旁的狱警偷偷扫了一眼那对奇怪的父子。说起来,那少年来探监说自己是纪伦铭的儿子时大家都有些怀疑,因为纪伦铭长相不算出众,带着黑框眼镜,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也被剃成短短寸头,身材中等,抛去他云城前首富和云城最大地产商的身份,看上去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有些书卷气的中年男人。但是那少年却长相异常漂亮,皮肤冷白,五官浓艳,有种介乎少年与青年、男人与女人的美感。
知道他们关系的人恐怕心里都会冒出一个念头:他妈妈肯定很漂亮。
两个外形截然不同的父子,当面对面坐着时,却莫名让人觉得相似。一样冷漠又傲慢的气质,一样目空一切的眼睛。
在一阵沉默后,纪聿礼又开了口,用仿佛在问“你吃了吗”的语气问道:“你判了几年?”
“干什么,还指望着我出狱了再给你花钱吗?放心,等我出狱了,你应该已经饿死了,没有我,你活得过一年么。”想到什么,纪伦铭沉笑一声,“噢,我差点忘了,你那个一面都没见过的妈妈死前给你留了一千万,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她是预料到我会入狱,还是预料到你是个挥霍无度的废物呢。”
纪聿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他抬手,猛地将手里的书砸在纪伦铭面前的玻璃上,哗啦一声,破旧的书页在空中四散,有的飘到了纪聿礼的脚边。
纪伦铭眼睛含笑,那笑不带任何温度,在他平凡的脸上显得阴冷扭曲。
狱警惊了一下,猛地蹿出去按住了纪聿礼的肩膀,厉声警告。但纪聿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笑容满面的男人,丝毫不理会肩膀上的那只手。
半晌,纪聿礼收回目光,淡淡扫了眼肩膀上按得他生疼的手:“放开。”
狱警惊魂未定地瞪了他几秒,缓缓松开手,重新走到角落,但身体呈现戒备的状态。
但纪聿礼早已恢复冷静,或者说,他表情上看一直很冷静,哪怕是扔书挑衅时,眉眼也丝毫没有变化,仿佛他只是简单地丢了个垃圾。
五月十四日,云城一桩全城轰动的贪污大案结案,土地局、教育局、税务局等多达十几名高官落马,贪污金额达上百亿,其中,云城最大的房地产商恒山集团老总纪伦铭以受贿金额过大和抽逃出资入狱,名下所有财产没收。
曾经几乎在云城一手遮天的恒山集团集团不复存在,当事人面临着五年的牢狱生活,而他明面上唯一的儿子纪聿礼从此失去了唯一的靠山。
结案后,纪伦铭数量众多的小情人和私生子们几乎都来了个遍,又哭又喊,无一例外都是询问他的私产——纪伦铭在国外没有私产,鬼都不信,但纷纷无功而返。一个月后他的“嫡长子”才姗姗来迟。
纪伦铭扭曲地笑着,纪聿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秒,缓缓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脊背重新靠到椅背,“算了。”
纪伦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他那一声“算了”,在纪伦铭耳朵里就好像在说“反正你已经入狱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那语气里的讥讽和傲慢令他怒不可遏,开始不断地说些难听的话刺激眼前的少年,然而无论他再说什么,纪聿礼就仿佛在看笼子里狂吠的野狗,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纪聿礼偏头看着逼仄探监室里唯一的一小扇窗户,窗户外透出阴沉沉的天空,他喃喃道,“好像快下雨了。”
他不再开口说话,直到一小时的探监时间结束,他站起身,踩着散落一地的纸张离开监狱,没有回头看一眼。
站在监狱大门,纪聿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深深的潮湿水汽,以及远离城区的泥土芳香。
他站着走了会神,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打车回家。
百无聊赖等车的间隙,他拿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点燃了,两指夹着烟从唇间摘下,没等呼出完整一口气,手腕突然被人从侧后方紧紧攥住。
纪聿礼转头看过去,对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是一个女人,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后,面容姣好,但表情憔悴到有些狰狞,往下看,夏日的单薄长裙遮不住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俨然是即将临盆的孕妇。
纪聿礼微微眯起眼睛,抬起手臂,轻轻挣开她的手。
“你问出来了吗?”女人凑近了他,急切道,“你是他亲儿子,他肯定会给你留些钱的。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怀着你弟弟,没有钱活不下去啊!你如果分我一半,我……我可以等伦铭出狱了还你。”
纪聿礼定定地看着她脸三四秒,才想起来面前这个就是纪伦铭最近的情妇。
说是情妇,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纪伦铭虽然情人无数,生了不知道多少个私生子,却从没有再娶过,因此很多目的明确,想要借子上位的女人没有一个真正成功。当然在恒山集团还如日中天时,纪伦铭并没有亏待她们,只是他如今落魄了,未必还有那份好心。
纪聿礼便是最好的例子。作为纪伦铭的第一个儿子,还是婚生子,他没有得到父亲的一分钱。不同的是,纪聿礼从头到尾就没抱任何期待。
纪聿礼拿出纸巾擦了擦被她摸过的手腕,“没有,你觉得他这种人,会在乎他儿子的死活么。”
女人一下子白了脸,形状柔美的唇细微颤抖:“我知道他很早就开始往国外转移资产,他一定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但他难道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子嗣吗!?”
纪聿礼瞥了她一眼,这个女人运气真差,如果早几年跟了纪伦铭,或许还能多过几年好日子,可惜她孩子还没出生,纪伦铭就倒了,这下钱没捞到,还要多养个孩子。
“你最好别在那人身上抱太大希望,他只在乎自己。”纪聿礼言尽于此,看了眼网约车和自己的距离,转身离开,忽然又被抓住了小臂。
纪聿礼不耐地皱起眉,看见那女人脸色苍白,眼底满溢着惊慌无措,微微佝偻着身体,一只手抱着肚子,声音打颤,“我……我肚子好痛。”
有透明液体顺着她的两腿之间滑下,没等纪聿礼明白那是什么,女人便疼得半跪在地上,仍旧紧紧抓着他袖子,“我羊水破了……快叫救护车……好痛……”
纪聿礼垂着眼睛看不断吸气的女人,脊背挺直,忽然抬了抬手,把自己胳膊从她手中抽开,扫了眼旁边的监狱大门:“你叫大声点,里面会听到的。”
说完,无视女人震惊的表情,转身离去。
“畜生!混蛋!”纪聿礼走出十几米,听见身后凄厉的女声,也不知道是骂谁,他眉毛也没动。直到坐上车,他隔着车窗远远地望见那边有人从监狱里出来,簇拥着地上的女人,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网约车在别墅前停下来,他拍了拍裤子,抬手按在大门上的指纹锁,叮咚一声,门应声而开,他正抬脚要迈进去,身后有人喊他名字。
“聿礼!”
纪聿礼回过头,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笑着从一旁停着的轿车上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