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十年,暮秋。
正是未时一刻。一辆马车轧过路面,林子里倦鸟啼鸣,微飔偶过,还能听到绿叶的簌簌之声,樛木蜿蜒生息。
“驾——”一名布衣男子架着马车往前赶。
马车内的女子,容貌极好,艳若桃李,灼若芙蕖。
此刻,半靠在车壁处被梦境魇住了,黛眉狠狠的拧着,一双手攥着衣裙,手背青筋脉络凸起,嘴里呓语出痛苦的声儿:
“不........”
“噗”利刃划破皮肤,如裂帛一般,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一身华服的女人应声倒地,发间珠翠、步摇摔落,在空气中弹跳了两下分崩离析蹦在角落里。
府内满是厮杀,鲜血成河,如荼蘼花一般盛开,静谧的夜色被划破。
沈长清曾是蔺朝的内阁大学士,卷进一桩政治漩涡中,明哲保身后全身而退,和皇帝辞了官回了江南老家,安于一隅。可天降横祸,今夜,家破人亡,一家几十口被屠戮了个干净。
沈家之女沈清然不过十岁。
纪、沈两家是世交,沈清然和纪氏的小公子打小就亲近,纪夫人晚间做了她最爱吃的东安子鸡,又在纪府一时多玩闹了会儿,幸而逃过一劫。正准备归家时,听闻府上几个下人在议论沈家遭遇不测的事情,三两成群盯着夜色里的滚滚浓烟,橘红色的火光冲天。
“爹爹........”
“娘亲........”
沈清然哭喊着,拔腿冲出去,纪家的下人把人拦住,少年拽着女孩的身子往后,女孩吼破了音,语气里满是着急,望着天边愈来愈烈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哭喊着:“放开.......”
最后,沈清然情急之下咬了人,一转眼之间沈清然跑出纪家的府门,一路狂奔朝着回家的方向,此时,沈家烧的正旺,小小的一团人儿就要冲进大火中,顷刻间被人一把拽住——
纪衍抱着她的身子往后跑,怀中人挣扎的厉害,嘶吼的破了音色,哭的跟个泪人般。
“爹爹、娘亲在里面”
“纪衍哥哥,还有妹妹”
“我家着火了、我家着火了.........”
最后纪家赶来的人把沈清然带走,她瞳孔流露出溃散的神色来巴巴的望着家的方向,夜色中大火越烧越旺,像是要把一切都带走,街市中的行人看热闹的看热闹,灭火的灭火。
疼、好疼——
是火焰灼噬皮肤之感,火龙要把人吞噬,那种窒息感传来。
“哗——”坐在马车内的女子抱紧了双臂,身子顿然皱作了一团,狠狠的提着一口气从梦境惊觉中醒来,俨然从梦境中回到了现实,眸子还凝滞了几秒才缓过神来。
看了看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在马车内,伸手擦了擦脸上淌下的清泪。
这个梦,每每梦及总是酣然泪下,心身俱疲。
建宁十一年,那年她十岁,沈氏几十口被人灭门。
那一年,她家破人亡。
马车停下,沈清然起身抬手掀开马车的帘子,半仰着脸看着外面那道身形玉立的高大身影,在看到她的那刻,那双带着几分凉意的黑眸顷刻间柔软下来,眉眼低顺。
沈清然须臾间来到他跟前,身姿纤薄,体态很好,姣好的面容上漾着浅笑,轻微颔首。
“你可决定好了?”他问。
她点头,目光坚定不可撼动,字字铿锵有力:“落子无悔,绝不回头。”
纪衍静静的看着她,眉眼低敛。
他欲言又止。
其实他有很多的话要说,不想她去,毕竟她要入的是东宫,东宫之主裴颂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蔺朝的朝堂分好几股势力,股肱之臣的名流文臣,皇后太后自出一族赵氏,太子裴颂几乎把控朝局,三皇子一直和太子是对立着的,前朝一直跟随、护拥皇帝的老臣。
但是对于报仇这件事,几乎成了她心中的执念。
这些年他是看着她是怎么一步步走来。报仇,凭着这股信念而活。
“好。”他单说了一个字。
“江南舞姬桑碧,南州人士,你的新身份。另外,东宫内有与你接头的人,等你入东宫后她会与你直线联络,切记,”想到什么他忙说,“蔺朝太子这人性冷,多疑,不是个好相与的,万事小心”
沈清然连忙点了点头,暗自思索着。
“外界传言,裴颂不近女色,此人善谋略,心机颇深”
纪衍应了一声:“太子裴颂早已弱冠,至今未立正妃,现今的侧妃是早年间册封太子时,一道圣旨赐下的,据说二人自小便相识,那位侧妃自小身子便弱,至今尚无所出。”
“此人很善于谋略,心机深沉。赵家是他外祖家,可以说他能当上太子里面不乏赵家的扶持,虽然如今朝堂上对赵家这个外戚多有抵制,恐赵家手眼遮天,但赵家和太子是自通一气,是他强而有力的后盾”
他说:“无论是哪一方都是不好对付的”
“明白,”她泰然自若,“我要是怕就不会在这里”
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
她站在那里,声音轻飘飘的:“这种平静的日子久了,是时候破上一遭了”
纪衍静静的瞧着她。
瞧见她眼中的那种坚定,背脊挺得笔直,衣袂飘飘。
沈清然退开一步,双手揖礼是一个个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的礼:“我知世子记挂,皆为我考虑。此次上京,我已交上了我的全部身家性命,正是与虎谋皮,那人是太子裴颂,是赵家,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退无可退。世子没有必要........”
“沈清然,怎么没有?”纪衍声音加重了几分,因为情绪有些失控。
她还要把他往外面推。
他的眼死死地看着她,情绪交加。
“你是我至关重要之人,父亲母亲早就言明过,纪家有大哥在,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纪衍一把抱住她,她能感受到他拥着她后背的指尖都微微颤抖,力道一点点收紧,“别将我往外推......”
她声线有些颤抖,手一点点回拥着,攥着他的衣袂,鼻尖满是他的气息:“我没有把你往外推,就是......”她怎么能害了他,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够了。
对于纪衍的情绪和一番话,她没法说些狠心不已的话。
“好”
纪衍一点点直起身子,手指抚了抚她的眼角,力度很轻仿佛视若珍宝般,眼底柔的不行。
“时间差不多了,万事小心”
“嗯,我记下了”她声音很轻,眉眼低顺。
两人道别后,沈清然上了马车。
她坐在马车内,掀开帘子,头半探出去和他摆手道别,纪衍轻轻点头回之,两人的视线渐渐在颠簸中拉扯开。
一个一路前进,一个还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世子,人已经走了......”身旁的昭恒轻声提醒着。
纪衍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目光,走至一旁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策马疾驰:“驾——”
昭恒不敢耽搁,连忙跟上。
昭恒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纪衍还要长他几岁,满心满眼都扎在了沈姑娘身上了,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沈家出事后,满门只剩下沈清然一人,他家公子一心扑在她身上了,为她做的一举一动他可是都瞧在眼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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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春雪楼。
有名的寻花问柳之地,王公贵族的公子哥必来之地。
春雪楼在各地界都有分所,背后老板十分的神秘。
这一批舞姬是江南瘦马,东宫一名门臣为了巴结讨好太子殿下,听说是花了天价的,买下她们。外界都传太子不近女色,裴颂收不收还是两码事,说不定前脚进东宫,后脚就被退回来了。
“听说前两日在金銮殿上,陛下怒斥了太子殿下,这还是陛下第一次对太子发火呢!”
“啊,你说的是真的吗?那这一趟去,我们会不会被殃及?”
“能留下最好,那可是东宫,太子殿下可是蔺朝第一美男子,说不定就被看上了,到时,你、我都能留下来也说不定啊!”
一女子莫名的嗤笑一声,走上前来站在两人跟前,一身藕荷色广袖齐腰襦裙,手执团扇,轻轻摇了摇:“简直好笑,两个小女子在这里痴人说梦,也不照照自个儿的模样,好大的口气”
“你不必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我们本就是送入东宫的礼物,是太子殿下的人,冠冕堂皇的话不必说,这天下哪个女子不喜欢权势,你又何必在这里拿乔,都是一样的身份,谁也不比谁高贵”
那女子气的面部险些扭曲了,本就抱着羞辱她们的心思,没想到被对方反将一军。
市井之中,见证了各种人间百态。
良善的、丑陋的,往往善恶都在一念之差,是一把双刃剑,瞧进了世间的鄙夷丑态。人分三六九等,舞姬供人取乐,客人高兴了,抬举你了把你往上捧一捧,抬得越高,摔得越惨。贪婪是人性,更何况这艰难的世道,王权当道,不过是苟延残喘,逮着机会了就要往上爬。
有此心思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