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日光摇摇,竹影浮动。
午后,本该午憩一阵子,幼青却是辗转睡不着,于是又捡起了书卷来看。
玉葛正在杌子上做针线,忽地想起昨晚深夜才归这事,便顺口问了起来。
丹椒本来在修整琉璃瓶里刚采回来的菊花,闻言蓦地抬起了头。
“昨晚……”
话刚出口,丹椒觉不大妥当,又去看幼青的神色,见幼青没有斥责的意思,就笑着继续道:“玉葛姐姐不知道,昨晚可发生了好多事儿。”
玉葛笑道:“快说。”
丹椒骄傲道:“昨夜夫人治了太后的头疾,给陛下包扎了伤口,陛下一时高兴,还想让夫人入宫做女医官呢!”
沈文观正好过来,走到廊下时,便隔着雕花的窗户听见这朗朗的一句话,顿时冷汗冒了出来。
这傻丫鬟心真大,什么一时高兴,让薛二入宫做女医官,做出气包才是真的。陛下上回就把人欺负了一回,竟然还觉得不够,还想把人强取进宫,日日折磨?
沈文观正想冲进去说,你要是实在受不了陛下的刁难,我想个办法把你送回扬州去,那儿天高皇帝远的,就管不着了。
窗户里传来清晰的声音。
幼青已经回道:“我回绝了。”
丹椒也忙忙点头:“入宫有什么好的,还是在自己家待着舒坦。”
窗外的沈文观顿时松一口气。
幼青低头地望着书卷,又想起长宁先前递给她的纸条,是熟悉不过的字迹。
“今日戌时滴翠亭,可否一见叙旧。”
在那一瞬,所有的一切浮现。
是弃她于身不由己的长安,还是成婚前夕依旧等不来的归人。
重逢以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浮现,香积寺时的相逢只如萍水,再到射猎时的不欢而散,最后到昨夜的相见。
虚虚光影下他低垂的眼眉,始终平淡如水的神色,从未挽留过一句的话语,还有那一盘没有动过的蜜饯。
他问要不要入宫,是因她医术精湛。
幼青垂下了头,望着书卷。
她为什么要回头?
傻乎乎地吃了一回苦头不够,还要再吃一回吗?
她回了他,琐事缠身,不得赴约。
沈文观经过通传,进来之后,瞧见的就是幼青执着书卷低着头,神情在光影中模糊难辨的模样,瞧起来就不是很高兴。
不过也是,被陛下百般刁难,谁会高兴得起来?薛二还是硬气的,陛下让她入宫,她也有胆量拒绝,性子是真倔。
每回他跟她苦口婆心地说,让她躲一躲避一避,她都是那副倔得不行的态度。
沈文观接过玉葛奉的茶,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例行公事地劝道:“薛二啊,毕竟夫妻一场,你要是觉得长安过不下去,我想个办法让你回扬州去躲躲。”
幼青没抬头:“好。”
“你不愿意就算……什么?”沈文观险些被茶呛到了,震惊地望过去,“我,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我说,好。”幼青道。
沈文观扭头看了眼窗外,今儿个太阳也没打西边起来啊,薛二竟然转性子了。
“好,好。”沈文观连说两个好,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一个是这样对薛二好,扬州有女医馆,她有事业,受人景仰,不用受这长安的流言蜚语,又不用受陛下的气,怎么着都挺好;二个是他也少点压力,薛二走了,陛下渐渐忘了这事,他在官场上也少点战战兢兢,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想什么时候回扬州去,我想个办法安排安排,顺便打点打点。”沈文观问。
幼青:“秋猎结束,就回扬州。”
玉葛刚松了口气,想着如此远离长安正好,可转瞬心又悬了起来。
那陛下如何想的呢?
隐隐的不安浮上来,虽然听着几回两人见面都没发生什么,陛下也没做什么。
可三番两回的,又是借着受伤一事,把幼青哄过去,又是要人入宫,又是要约人出来,这是放下的样子么?
若陛下知道幼青要走,不肯放开手,那幼青斗得过陛下么?
玉葛是知道陛下的心机手段的,到时候还什么走不走的,幼青怕是要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沈文观应了声,还正高兴着,却瞧见对面之人的神情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又一瞧玉葛满脸的忧虑,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很快沈文观反应过来,长安毕竟是薛二长大的地方,还是不舍吧。都怪那些爱说闲话的多事人,更怪小心眼的陛下。
沈文观清清嗓子:“今日天气甚好,你若心情不爽,不如出去走走?”
幼青没抬眼:“多谢关心,不必了。”
沈文观道:“今晚有个小宴会,都是官场同僚家眷什么的,绝不会有陛下出现,你要不要一同去?”
幼青道了声谢,以及不想去的意愿。
沈文观觉得不行,这薛二肯定是因为总呆在里间看书,所以才憋坏了心情。
半晌,沈文观摸摸下巴,忽然唉声叹气道:“我有个同僚的夫人患有**之疾,听闻你为女子瞧病,很想见一见你来着。”
幼青抬起眼:“当真?”
沈文观心虚一瞬,立刻道:“真的,就是张大人的夫人。”
幼青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玉葛立刻意会,这是要去的意思了,遂转身去备些出门需带的物件。
沈文观不禁暗暗赞叹自己的机智,道了声快到晚饭时分一同出门,而后放下茶盏起身离开了。
直至戌时,烧有地龙的沁春厅里已经聚起来了些许人,中间摆着烤鹿肉炙羊肉等等,酒水等也齐备。
宴厅里男女宾客是分席而坐的,但本朝民风略开放些,只隔了座屏风而已。
幼青到的算晚的,她解下斗篷入席,几家相熟的夫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幼青粗粗地扫过一圈,没什么熟悉的面孔。
入座后不久,幼青就意识到,沈文观之前的话语是在诓她了。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患有隐疾的张夫人。幼青扶了扶额头,也是她蠢,竟然会相信沈文观的话。
瞧着满桌丰盛的筵席,幼青也根本没什么**,现在直接离开显得太过失礼,等再过一阵子,她便寻个理由退席。
没过多久,沈文观终于想起来了诓幼青的这回事,差人送了纸条来道歉。
幼青早就知道了,看了一眼就递还给了传话的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传话的一幕,都被席间人瞧见了。
顿时有多事人笑着打趣道:“沈夫人跟谁传小话呢?”
“定是沈大人吧。”
幼青没说话,觉得这里略有些发闷,以着更衣为由就暂且出了筵席。
先前那话像是起了个头,引到了幼青身上,幼青此时又离了席,顿时席间各自相熟的人说起话来。
“我曾见过沈大人和上头那位,差别还是挺大的,反正我是想不大明白沈夫人怎会弃了那位,选现在这位。”
“快别说了,沈夫人现在境地也不好过呢,后悔莫及是一方面,那位恐怕因着退婚的那桩旧事不肯轻易饶过呢。”
“此话当真?那位真刁难人了?”
“那可不是,就射猎那回,有人瞧得清清楚楚,沈夫人出来时衣衫都破了,听说当场哭了呢,啧啧,可惨了。”
“我倒是瞧着,那位还念念不忘呢,说不准沈夫人和离,再低个头,那位就……”
“当真?这还能在一起?她当初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退了婚,做得那么绝,我反正是不信还能和好。”
沈文观因着靠着屏风坐,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心里没好气,吃个饭也不消停,天天说这些个闲话做甚,正想着该怎么制止这些人时——
宴厅门口清晰的传来一道声音。
“当年退婚,并非薛二小姐之错,捕风捉影的谣传,慎言。”
顿时席间一阵死寂。
殷胥走了进来,长宁紧随其后。
门口守着的小厮迎着众人的眼刀子,苦着张脸不敢说话,难道是他不想通风报信吗?陛下不让他提醒,他哪里敢提醒?
下一刻,众人纷纷从席间出来,满脸惶恐地跪了下去行礼:“躬请圣安,躬请公主殿下安。”
长宁听见先前那些闲话,是窝了一肚子火,此刻也不客气,直接道:“所谓随波逐流,也就是没个主见,听风就是雨。也不想想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竟还能怪在女方上。”
说到底还是怪幼青那个假清高真小人的御史爹,要退婚,还要自个的声名,最后却把这一切推到旁人身上,害幼青受这么多非议。
奈何说他真小人,还没什么人信。
长宁也是不明白,怎么这么多谣言,她回长安时就甚嚣尘上。
皇兄下了暗令,也多次辟谣,奈何宫内宫外屡禁不止。
所有人也是没想到,陛下和长宁公主竟会出现,更没有想到陛下和公主竟然为薛二说话,还说退婚不是薛二的错。
众人在底下神色各异,有人是信了,可大部分人还是不信。
首先当年那婚,肯定不是太子这头的人退的,是薛御史进宫去求的陛下退婚。能把薛御史那么个清正刚直的人逼得退了婚,不是薛二闹,还能是怎么一回事?
坊间传言,还是很合理的。
幼青更衣罢,回来时立刻顿住了。
筵席中人声鼎沸,隔着遥遥人群,他侧身而立,像是有所感觉,望了过来。
幼青垂下头,避开这目光,行礼后便寻了个理由,彻底离了筵席。
殷胥回过视线,眼眉沉敛下来。
这头沈文观瞧见幼青走了,从先前起就觉察出的不对劲浮上心头。
陛下怎么会为薛二说话呢?
指不定这是陛下想出的新计谋,若是逼着臣妻进宫,那闹起来也不好看,有损陛下声名。
所以陛下先装作对薛二有意的样子,把薛二骗进宫当女医,然后就可以在背地里随意折辱了。
旁人还得赞陛下大度,任人唯才。
真是一举两得。
陛下心机真深,真可怕。
沈文观坐不住了,还是得提醒一句,让薛二赶紧回扬州去,于是忙忙地起身告退了筵席,赶紧去追薛二。
殷胥在席间,侧目落了一眼,随即平静收回目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长宁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心道这沈文观还挺粘幼青,正当长宁暗自猜测之际,殷胥已然兀自起了身往外而去。
顿时长宁暗暗吸气。
皇兄这是要做什么?
沈文观出去快步没走一阵,便在临水的亭子那里追上了幼青,她披着斗篷,坐在长凳上,微微侧头靠着石栏,像是在望秋夜泛起冷气的池水,也不知在想什么。
见来了人,幼青起了身,往外而去,沈文观忙追上道:“我有要事要说。”
幼青:“你说便是。”
沈文观道:“今日陛下莫名奇妙出现在了筵席,你瞧见了吧。”
幼青:“嗯。”
沈文观继续:“陛下还替你说话了,说退婚不是你的错。”
幼青:“嗯。”
沈文观以为幼青没懂:“我是觉得这其中定是有诈,依我看,说不准是想给你和好的希望,骗你入宫,你可不要相信。”
幼青垂下了眼。
何论和好?是已彻底断了。
沈文观道:“反正你千万不要轻信,就如同之前所说,秋猎罢就回扬州去。”
幼青道:“我知道,会走的。”
后方蓦地传来声音,冰冻至极。
“要走?”
幼青蓦地回头,殷胥立在不远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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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拚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