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鸦声奚落。
幼青快步行了一路,直到瞧见那幢熟悉的院落遥遥掩映在重重海棠之下,棠棣院三个字在黑色牌匾下若隐若现。
昏黄灯火与隐约人声从里面透出来,幼青抬眼望着,脚步顿住。
正在这时,丹椒拿着斗篷手炉匆匆追了上来,一边轻声抱怨风大天气冷,一边给幼青披上。
正在披斗篷的时候,丹椒眼尖地瞧见了幼青手里握着的黑色瓷瓶。
她也跟了幼青有些时日了,一眼瞧见这瓷瓶就能认出来,这种瓷瓶只装幼青自己做的伤药,药效极其的好,因着药材昂贵,制作过程更是费心费力,旁人千金恐是求不得一瓶。
这是要给谁送?
幼青注意到丹椒的目光,将瓷瓶往衣袖里藏了藏,又垂了下眼,先开口道。
“长宁给我递了信,说是有人伤重,我怕性命有虞,所以来瞧瞧。”
丹椒忙应是,突然想起好像没有见长宁公主传信来,但她马上摇摇头,她有好一阵子在外头,想来错过传话的人也是大有可能的。
她也没有多想这个,又忽然想起,近来就听说了一个受伤很重的人,而且又是长宁公主传的信,难道是……
“是给陛下送药吗?”丹椒下意识问。
幼青嗯了一声,又补充道:“纵然与受伤的那人有些恩怨,但毕竟还是一条人命,总不能看着人死了。”
丹椒又瞧了眼幼青,她缓缓地行着,侧脸轮廓隐在黑暗中,远处的灯火轻闪着落在垂下的眼睫,落下静谧的阴影,白玉耳坠子在颈侧轻轻地晃,裙摆微微地动。
丹椒收回了目光,扁了扁嘴,给陛下送伤药,还不知要被怎么磋磨呢。
二人行至棠棣院,一切都极为顺利,
宫人问罢幼青二人的姓名之后,便极好说话地派人回去通禀了。
幼青暂且站在外头等候。
秋风微寒海棠摇曳之下,唇瓣一点点咬痛,指节也缓缓扣紧,幼青思索片刻,将伤药交予了宫人。
“烦请交予御前太监吧,只道是长宁公主殿下让人送来的。”
说罢,幼青拢拢斗篷,正要离开时,先前进去传话的宫人快步行了出来,恭敬地向幼青行了个礼。
“陛下有请。”
幼青顿了片刻,在宫人不容拒绝的笑容之中,略垂了垂眼,拿回伤药,提步跟着往里而去。
八角宫灯在宫人手里,随着缓缓的步子来回晃动,映着稀稀的树影,漆红的廊柱,晕开昏昏一片。
待行至帘外,还未进去,幽幽的檀香已经丝丝缕缕渗出来,不轻不重,却不能使人忽略,有种踏入私域的强烈感觉。
窗格的茜纱,隐约透出烛火。
幼青脚步顿住。
她站在帘外,迟迟地没有动,帘子忽地被宫人打起,幼青猝不及防,抬起了头同里头的人对上了视线。
幼青扣紧了掌心,垂首行礼。
外间来了一二三四,共四个太医,再算上宫人等,也有七八个。
明明人不少,他站的位置也不显眼,可还是会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灯火惶惶之中,那人斜倚在窗前,低头拨着灯花,右手垂着,露出纱带一角,唇色极淡,如玉般的容色瞧着更盛。
幼青垂下眼眉,没有再看。
跟着的丹椒却忽地瞥见一幕。
昏昏的光影中,惯来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眉目微垂,唇角竟像是浅浅勾起,却又转瞬间落下。
丹椒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宫人引着幼青坐下,奉了热茶上来。
殷胥提步缓缓走过来,在对面坐定。
幼青匆忙垂下眼,略点头向宫人道谢之后,便捧起茶盏,轻轻啜饮。
对面之人的存在感,强到无法忽略,比如他缠着纱带的右手。
幼青胡乱地想着,也不知别处有没有受伤,若只有这一处,怎么也称不上所谓传闻中的伤势极重。
可是右手需写字执弓等等,若是伤及筋脉,恐是极有影响,更何况他从前就伤过一次,也不知太医治得如何了。
幼青盯着茶盏上腾腾热气,恍然又回过神来,已经不是从前了,他跟她没有分毫的关系,也用不着她想这些。
上好的阳羡雪芽在舌尖品出了涩意。
幼青略饮了一口,先开了口道:“深夜来此,打扰了陛下,臣女不胜惶恐,不敢再多叨扰,先行告退一步。”
她起身的瞬间,殷胥眸光微幽。
“薛二小姐深夜来这里一遭,只是坐一坐就走?”
幼青平静地道:“是。”
“没有旁的要说的,或者要送的?”
幼青道:“没有。”
殷胥攥着茶盏的手,一点点收紧,没开口准人告退,只静静地凝着眼前人,可始终没有等到面前之人抬眸看过来一眼。
幼青只垂目望着茶水,等了好一阵,迟迟都没有等到恩准她告退的吩咐,正要再说话请辞时,里间的隔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来。
宫人领着位太医走了出来,两人俱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几名太医耳语一番,半晌告罪道:“臣等无能,无有法子可解太后娘娘之头疾,还请陛下恕罪。”
殷胥略点点头,眉心微微蹙起。
常喜见状忙轻声道:“已经派人去请张院正了,只是张院正告了病在家,张家府邸距离行宫遥远,恐是还需一个时辰。”
幼青脚步蓦地顿住,终究停下回身的瞬间,殷胥恰好抬眼看过来。
“沈夫人——”
一声呼唤打断了交汇的视线,幼青迅速低下头,殷胥也移开眼。
宫人传了太后的懿旨过来,请幼青进里间去一见。
幼青微愣了一下,却没有犹豫,提步随着宫人往里走。
穿过隔扇门,绕过正中的屏风,幼青没有抬头,只拜见太后。
太后半靠在榻上,面色苍白,眉心轻轻蹙着,听见声音方睁眼看了过来,吩咐人给幼青看座。
幼青行礼罢刚坐下,太后正要说话。
隔扇门又打开了来,殷胥走了进来,问了安之后寻了处坐下。
太后抬眼淡淡瞥殷胥,他倒像是无知无觉般,自顾自端起盏茶,解释道担心病情故而进来瞧瞧。
这究竟是担心病情?还是担心谁?
太后一清二楚,于是仍盯着皇帝,殷胥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垂目品茶,太后回过了眼神,也没再戳穿,只唤幼青。
“沈夫人。”
听见太后唤她,幼青起身应声。
“哀家这头疾也困扰了多年了,时时不得好,如今又发作了,倒是听闻你医术不错,来给哀家治一治吧。”太后道。
幼青终于抬眼望向太后的瞬间,却一时顿在了原处,三年前见太后娘娘,还是乌发如云,只是过了三年,鬓间却多了半白的银丝。
殷胥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幼青身上。
幼青一时怔愣着,没有说话。
殷胥收回了目光,声音平和:“薛大夫尚且年轻,如此直接予以重任恐是不大妥当,还请母后再三思。”
侍立在一旁的常喜心道,那可不是?陛下您才把人折磨罢,薛二小姐指不定怀恨在心呢,就算医术再高,陛下也不可能会放心的。
太后道:“年轻倒是无所谓,医术又无论年长,只让她试一试罢了,沈夫人,你只说你能否一试?”
殷胥握着茶盏,微微收紧,正要开口说话之时,幼青躬身而拜:“承蒙太后娘娘看重,臣女愿勉力一试。”
殷胥望向幼青,幼青低眉垂目,没有再回望他一眼。
太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底轻声叹气,分明是郎有情而妾无意。
佛法中也写,凡事自有缘法,不可强求。曾经是曾经,错过便是错过了,可皇帝好似还在执迷不悟。
幼青上前去把了脉,又细问了宫人头疾发作时刻及些具体情况,半晌点了点头后恭声对太后道:“此疾臣女暂无法可根治,但有法子缓解发作之苦,若太后娘娘觉得有效,臣女可将其教与太医,日后太后娘娘若再发,也可减轻痛苦。”
太后听罢第一句,听至后面之话也没报太大希望,只让幼青来一试此法。
宫人取来了银针,将幼青所说事物一应都摆好,丹椒也在一旁帮忙,幼青净罢手,循着穴位,一针又一针落下。
灯火巍巍,她垂着头,颈项弯出柔软的弧度,目光专注地凝着,浑身似是在发着光,每一针落得极为流畅,只是站在那里,都让人不知不觉瞧入了神。
常喜看愣了神,忽听身旁一声脆响,忙去看,却见茶盏打翻,尚且滚烫的热茶泼在殷胥的右手手背,常喜顿时睁大了眼,刚想尖着嗓子叫太医,却被淡淡的一声制止了,“无碍,莫要打扰到施针。”
常喜一时噤了声,眼神却是着急,只不住地去望幼青。
幼青余光匆匆瞥了眼,目光便凝住,随即很快收了回去,嘴唇抿得更紧,手下却是加快了几分。
一刻之后,幼青停下手。
常喜探头去望,太后已靠在软枕上阖着双目呼吸均匀似是睡熟了。
宫人发现之时,眼里迸发出惊喜,自发头疾之后,太后就难以入眠,如今总算是睡着了。
幼青轻声收拾好器物,略向伺候的宫人点了点头,随即众人都无声离开里间,只留下两个伺候的人。
一走出里间,常喜忙叫太医,殷胥随意地瞥了眼右手,只道了声无碍,夜色已深,让太医都回去歇息。
幼青本来正伏在桌案前,书写药方及灸法,听着此话凝滞一瞬,呼吸微沉,落笔快了几分,添了几分潦草。
宫人在指示下收好方子,等着明日张院正来了之后再行定夺。
丹椒瞧了眼滴漏,又望着幼青,已是二更了,治了太后娘娘,也是该回去了。
幼青提步转身告辞。
望着那道没有停留一瞬的人影,殷胥的右手一点点收紧,缠着的纱带渐渐渗出了隐隐的鲜血。
伤口痛意后知后觉泛上来。
殷胥垂下了眼,敛尽所有的神色。
当走至门口,宫人已打起帘栊之时,幼青又停下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幽微,他坐在南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在读,依旧是万事无波的平静,而隐隐约约纱带沾了微微的红。
他恍若丝毫不觉。
当真没有上药的意思。
常喜耷拉着脑袋,眼神担忧,一副劝不动的苦哈哈神情。
幼青深吸一口气,终究脚步一转,一鼓作气飞快走回去,将袖中瓷瓶重搁在桌案,错开殷胥的眼,声音更低更冷。
“伤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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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香如故